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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名中寻找生命之根与文化之根  

2022-12-25 13:32:28 作者:李树强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李树强,诗人,评论家。出版诗文集多部,在国内外报刊杂志发表诗歌、评论多首(篇)。


  地名是伟大的文化。地名是生命之根与文化之根。具体到具体的一个人,是先有地名,后有人名。在地名荫覆下有了人名的人,总免不了有或弱或强或极强的寻根冲动。

  我在上海市居住的小区,位于上海市东北角,前后左右的马路都天意巧合地用东北三省的地名命名:长白路、安图路、靖宇路、松花江路、水丰路、嫩江路、永吉路、呼玛路……更有机缘从天而降,文革中知青插队下农村,小区中很多孩子插到东北三省的这些县分。从此至以后,苟活着忙于生计的有孩子在东北插队的上海居民,第一次对地名的意义有了切身的神秘体验。我也明白了地名的普世意义,懂得了移民到新大陆的英国人,把故乡的地名命名新居住地的原因,那是他们的根之所在呀。

  诗人包容冰一生居住在西北岷县生活。三十多年的诗写,诗境扎根在祖先和自己家乡的山河大地,总是多有地名显身呈现家乡的历史与现实。呼岩鸾《温暖地呼唤着岷州山川村镇的名字》一文,指出包容冰三千多首诗歌所记述岷州地名,“是岷县地名录”,“成了诗的一部分”,“具有美学意义”,“所有的地名都不沉沦,一起叙事抒情”。包容冰对岷州地名痴心不改,最近把岷州地名聚集一处集体亮相,写出《岷州地名简谱》,共有诗二十二首,重要地名近180个。云计算的地名不在云中,实在诗人的心中。可贵者,他在对地名的叙事抒情中,将乡土风景的新发现和生命与文化寻根相融合,创造了诗歌的一种新的叙事抒情方式。

  尤为更可贵的是,他把寻根的目光,聚焦于岷州必遇不可错失的三大区位:宗教仙灵,人文遗存,自然风景。并把最重大的寻根发现,以汉语、藏语、古羌语的乡俗巫风地名为符码,带出人名,锲而不舍地反反复复地招摇在自己的诗歌中,昭告天下——生命强壮还在生长,文化悠远还在绵延。一声声禾驮禾驮,世人们记住了,想到中原的庄稼;一声声马坞马坞,世人记住了,想到了新疆巴里坤草原的汉血马。

  版图比现今岷县大些的岷州的地名,都有美的潜质和外相,像一粒粒璀璨的晶体,放在万花筒里摇几摇,它们随机拼合定形,就是一首旧体诗,就是一首新体诗,我试了。
 

  如梦令

马坞文斗茶埠,大庙小寺申都。旋窝高
石崖,十里三十里铺。板桥,板桥。
铁城锁龙秦许。

 

  这首词,是伟大红军两过岷县的曲折脚印,可循以见史。
 

  秦长城最西端

地不尺——
茶住录包家族扎那扎角拔那吊沟夹肚沟
金童玉女酒店茶埠望天嘴婆婆庄
狼渡滩分水岭
五头山——
圆觉寺灵鹫寺永星永光


  这首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有汉藏各族众生艰难挣扎悲欢离合灵肉双修,从历史黑暗的隧道走出来,看见了豁然显现的永恒光明。

  包容冰,首写宏大庄严地名《岷州》,抒发千寻底气千丈豪情。汉末岷州枭雄董卓执剑,众寺拱卫明代国师班丹扎释于西头灵鹫,伟大红军长征两过岷县,岷县三千男儿给红军加油助力。

  凭持此等底气与豪情,包容冰写出了地名历史上无与伦比的大善大情大觉悟。
 

  梅 川

登上高庙孤悬的秋天
举目望月。五头山皓白了头颅
静默千万年也一言不发
累了在洮河边濯足,荡起水花
洮河两岸于是就湿润了许多——

走进遗迹尚存的索西城
狭窄的街面变得宽敞而坚硬
寻觅忆念中艳若桃花的姑娘
记不起她的芳名。四十年前
我在下城门出入往返,她的眼睛
燃烧着温暖的光焰,照亮黑暗的冬季

走遍岷州,而今再也找不到
威慑四方的城隍庙,巍然耸立
唯独梅川的先贤们抓住了难得的契机
造福一方。山咀六百年不倒的佛塔
遗世独立,告慰世人
西头灵鹫寺就在不远的马场半坡
班丹扎释进京成为三代帝王的国师
再也没有回来……
两块汉藏各一的石碑历经沧桑
佐证了尘封的岁月里
一座皇家寺院名冠西北的辉煌事迹

 

  岷州的梅川弥漫着蛮荒加人文加宗教的综合之美。

  龙头高庙的秋月,染白五头山五颗古老头颅,它累了不妨在洮河洗脚,却湿了川道两岸使之泽润起来。

  梅川古镇四十年前的姑娘艳若桃花,于索西古城街道踟蹰;她的眼睛里燃烧温暖的光焰,给年轻求学的诗人照亮冬季寒冷的黑暗。

  凭借改革开放的东风,梅川索西城城隍庙已修建,地方保护神吉祥物,山咀佛塔六百多年不倒。国师班丹扎释由梅川灵鹫寺出发进京应召,给岷州留下名冠西北的寺院,因声誉之广博,故名叫大崇教寺或东寺,亦叫西头灵鹫寺。岷县包姓人士唯包容冰认班丹扎释为姻亲血缘之祖,盼他乘愿再来。

  神话产生宗教,宗教承载着人类的理想。岷山和洮河加持护佑的河滨川道,必盛开过梅花。诗人回忆已不存在的事物的地名之美,是愉悦的自慰,也是期望遗失的——梅花归来。

  地名负荷一地众生的文化心理,帮助一个生命之根深扎此地的人,形成了自己的文化人格。包容冰在梅川读书、教书、多有因缘,以及梅川居士的由来都在此诗中深潜。

  岷州的地名里在历史的多事之秋,镶嵌进了中国现代革命战争史。《十里》:“1936年的秋天/三十里铺的天空,红旗漫卷西风”;“中共中央西北局岷州会议召开的那天/就是甘肃省苏维埃政府诞生之日”。《西寨》:“山水环绕的坎峰大庄/孕育着共和国一代开国少将,张明远”。岷县由于革命胜利而光荣了。

  地名里响着“饿马摇铃”“悬羊击鼓”的典故。《维新》:“鬼章王铁打铜铸的小小城郭/也经不住大宋王朝一声令下”,便归入大宋版图。维护并赞美祖国新貌的诗人们,为岷州献上了诗篇。苏东坡写成《获鬼章二十韵》,黄庭坚喜吟“汉家百骑捣虚回”。后代岷州诗人於敖见“无人肯说平戍事”,进士刘纶即建文人雅舍“东崖草堂”。各民族共和同居的岷州人,最懂统一大业之艰之贵。

  岷州有两个以古代有功将军命名的地名。《秦许》:“走到马烨将军储备粮草的马烨仓/听说有九十九缸白银也埋在这里/至今也未找到。在农业学大寨的年月/有人捡出过无数的铜钱/还有秦半两钱币”。将军廉洁,不储黄金白银私吞,备粮草供士兵战马果腹勇猛作战。

  《申都》:“山峦叠嶂,岭罗山绵延不绝/这是系在茶马古道上的一盏马灯/照亮东去三秦的方向,据传唐代/平西王李晟领兵平西羌,军中将官申都/作战负伤辗转此地阵亡,树碑纪念”。将军已去,碑似马灯长在,照亮中国士兵的征程。

  马烨仓和申都乡,边远偏僻的岷州竟有两个以古代将军命名的地名,岷州由将军而得荣名,将军籍岷州而存英名,两两相依永恒。这两员将军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战斗成长博得军阶跃马驰骋,由靶场而战场,拓边开疆守土固边。有这样的将军,祖国放心。靠拍马屁而挂名的将军,只是抓权抓钱抓女人的草包样子货,误国误民。

  地名里保存着村民们遭匪害号哭哀鸣的录音。《禾驮》:“这个村庄在民国战乱年间,深受戕害/只因路过的王占标土匪攻破城寨,残杀无辜/只因王枪手打死一个匪徒首领,惹下横祸/《岷县志》载:‘杀害村民600余人/烧毁房屋无数’”。强人拥有实力横行一方欺压民众视民为草菅,不论规模大小,何时何地绝不允许再现。

  地名成了贫穷的名字,在某一个时期,竟也有这样的怪事。《小寨》:“这里曾是后吐司管辖的领地/偏僻却富庶/后来为什么戴了一顶中国第一乞丐村的桂冠/名扬天下”。诗人年轻时曾有长辈在此托媒相亲,谈过三个女子,均因家庭贫困未成。现在的糟糠不下堂的妻子,却是慧眼识珠,和诗人相伴终生,夫唱妇随合诵《无量寿经》。而现在小寨人也由跪求站起来勤劳致富了。“切莫小觑小寨人乞讨的瑕疵/跟母亲离乡乞讨的孩子,谁料却成了出人头地的人物”,恢复了人格尊严。共同富裕才是社会主义。

  岷州自古宗教信仰炽盛,至今未衰。地名上多佛寺:圆觉寺、灵鹫寺、喇嘛庙、大寺、小寺、有寺的山沟称寺沟。还有原始宗教民间信仰存在,山林中有梅川大爷十八路湫神,乡人定时定节或应时应事举办迎神祈福春台会,禳灾祈雨求吉祥平安活动。

  《马坞》:“湫池取雨的队伍浩浩荡荡,唱着‘雨经’的赞词,虔诚而庄严/三霄娘娘脚不着地‘水神踩街’/八抬大轿,彩旌妖娆,人山人海/烧香磕头的乡民双膝跪地,祈求祷告//九宫转灯如火如茶,祈愿/平安吉祥,在阴阳八卦里循环往复/三天三夜转灯唱戏,人神共欢……”

  《锁龙》:“古老而神奇的月露滩青苗会/四五百年兴盛不衰,人神共婚/天地同庆,赵家庄一年一度人神/联姻。庆奠祭祀神灵的乡村庙会/也许举世无双”。此种准宗教活动,确实是世上独自一处。

  寺庙里更是一年到头香火不断,拜佛念经声声从居士家中传出。人神不分多神崇拜原始泛神化的信仰现象,是岷州最为奇特的地方精神活动画幅。

  岷州各地闻名的“花儿会”,人在地上唱,神在天上听。《中寨》:“塔儿沟。扎马沟。红崖。马崖。马屲山……/尽管有五月十七二郎山/热闹不过木场摊的俗谚。那缠绵悱恻的/阿欧怜儿啊,让失魂落魄的人,肝肠寸断”。民间俗世的全民音乐活动,和梵音巫唱的宗教活动并行不悖契合无间。

  真正有信仰的人,是民间的乡人,除了皈依三宝全心投入,即使被自命先进的士人所斥责的“迷信”,乡民也真诚相信。“伪士可去,迷信当存”(鲁迅语),巫风山神自有活动的理由和空间。自命科学的“伪士”是物质拜物教信奉者。社会底层辛苦姿睢苟活的农民们,在祭祀神灵的活动中得到了精神上可靠的安慰,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线光明。至今仍在举行的迎神赛会,已成为岷县的全民节日,信者自信不失崇高;看客们也得到了精神上的欢悦,比恶俗卑下或强迫灌输的演唱会好多了。

  岷县地名也成了岷县经济社会宝贵资源的代称。一个地名里农业条件良好,宜种小麦、青稞、蚕豆、燕麦、洋芋,宜养殖牛、羊(《申都》)。卓洛、寨上是亚洲第二大金矿(《禾驮》)。中国洮砚石产在堡子边陲(《堡子》)。一地曾有炭山挖过煤(《茶埠》)。而在很多地名里,生长着闻名全国的当归,黄芪……

  地名里开办了手工业作坊,能工巧匠正在劳作。清水的“铜铝铸造远近闻名”(《清水》)。十里镇“曹家、齐家、雷家,家家都有一门/绝活手艺,竹编铁器”(《十里》)。寺沟镇的纸坊“曾经造纸又造香”(《寺沟》)。一个又一个地名和洮砚联系在一起,洮砚成了国内四大名砚之一,到处聚集墨香。知道了岷县繁茂的地名,可到岷县大地去觅宝了。

  包容冰《岷州地名简谱》,是袖珍岷州百科全书。人名和地名互相依附,人以地贵,地以人贵。地名很轻,飘浮在岷州上空航拍岷州地理;地名很重,像质构机穿凿岷州地底,深挖岷州人文。一个戴眼镜的人问到马家沟怎么走,一个放羊娃遥指岷山余脉转角处。正有一匹马跃下五头山。

  古今中外人,吃喝拉撒睡,都离不开地名。只有包容冰一人写了一个地方的地名谱,宣传一个伟大的人人可见人人说不出的真理:人是活在地名中的——张三李四王麻子,姚庄西寨朱家沟。

  持有寻找自己生命之根与文化之根的强大冲动力量,诗人包容冰执于一念进行对自己乡土风景的时代发现。他不是离开家乡而有了故乡的诗人作家,以对故乡的回忆消解在异乡的不适;他是恒在家乡和乡土一体化了的岷州之子,发现家乡的时代风景后滋育了更多的爱,以新的拥抱融合和家乡相依为命,曾经游历异地而受的歧视,让他对家乡的风景的注视更为专注与深刻。包容冰忠实于岷州大地,把家乡的自然地理和文化地理,自幼就熟视常睹,整个儿置于心中长存常在,积累了丰富的本土生存发展经验,在寻根和发现两方面最有资格,收获累累是必然的。

  王国维看见了雅片战争后中国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岷县在其前其后直到当代的种种大变局中的形与质,是包容冰以现代人文意识贴近观察的对象,他的方法论是犀利的。他发现的根系与风景中,有的人名存地名存,有的地名存而人名没了,有的人名存地名没了。他一一拼贴齐全,让人名和地名同在,把这一份辛苦的劳作成果,归还岷州。

  他用“茶马古道的驿站来打量/这一方沃土”(《茶埠》);“再三感受文斗的来龙去脉”(《文斗》);“揭开八娘寺神秘的面纱”(《西江》);“从前川寺打探明清尊圣崇释的历史”(《中寨》);“在腊梅村折一支梅花,献给观音”(《清水》);“无论走向哪一边,都不会迷失方向”(《麻子川》);终于看见了“蟾蛇相争”,“海狮卧地”的奇异风景(《闾井》)……

  以这样顺畅通达但必须不惜脚力的劳作,在包容冰生命中呈现的时代风景与景中盘结的根系,是生动无伪可信的。包容冰写出来对得起家乡,家乡接过来受之无愧。

  包容冰写家乡地名,像写列祖列宗人名那样恭敬。此时也,他像一个农人,一个儒生,一个居士菩萨,一个道士,一个喇嘛,一个巫师一个山神一个湫神。唯如此,他才能实现海德格尔的预言,像昌耀、海子、顾城一样,诗意地栖居在地名里。地名方寸有山河大地,必须严肃认真不懈不怠亲选亲捡最美处最壮处最悲处最不朽处,进行叙事。地名只是一声而过,可是声中感情丰厚内蕴七情六愿,必须声声相接喊一声又一声,喊出心里最想喊不喊不快的那些感情那些愿望,进行抒情。包容冰对地名就这样创造了一种新的叙事与抒情方式,让我们看见了诗境内蕴的多样性:崇高与卑下;庄严与轻慢;美好与丑陋。让我们看见了诗歌语言的纯一性:景语情语是干净明亮保养人身的;佛家语儒家语道家语巫师语是思想深刻丰盈养活人心的;地方方言土语最宜地名永久健康活着。人们已不屑读被调教、模式、驯化了的各派诗歌了。

  海德格尔说得很对:“语言是人类存在之根”,而作为语言的一种存在形态的“地名”,就是人类诗意栖居的天堂之土。离开家乡迁居异地的诗人作家,最不能忘的就是故乡的地名,梦中常回地名一霄。如鲁迅、周作人之于绍兴,徐立诺之于河南,梁实秋之于北京。特别尤要提出的是杭州西湖“湖畔”派诗人潘漠华,被誉为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第一只春燕,发现了“乡心”这一宏大主题词,包容了全部家乡之爱,明亮地突现对乡土的大爱大悲大恭敬,绝无现在风行国中的时髦词“乡愁”的小资装饰性,可惜被人们遗忘了。潘漠华是地下革命者,三十二岁牺牲在独裁者的监狱中。他诗文中的杭州家乡地名,我们都是耳熟能详的,人们去旅游时要不忘“乡心”吧,以作纪念。

  我不但读过包容冰诗中的地名,还读过很多的岷县籍本土诗人作家诗文中的地名,我记住了这些地名,也记住了这些人名:李璘、金辅汉、庞凤智、王学勤、王玉文、何义忠、石志平、马慧琴、贾学辉、包福同、张润平、董普民、漆军艺、李开红、王循礼、张广智、李广平、包文平、包瑞、高耀庭、包贵忠、董想民、董伟学、林薇、李马文……刚登上岷县文坛的农民作家杨海义,他的作品中也有岷州地名腾跃不已。我想岷县现有的诗人作家,加上潜在的未来的诗人作家,加上书画家,加上唱“花儿”的歌手,加上阅读者听闻者——诗人作家加N,会和岷州的地名一样多一样美好,他们来去念叨的都是岷州地名。

  岷县献给中国的不仅是健身养体、补血活血的圣药当归,还有这一地撒落光辉如玛瑙珍珠的地名,让国人大开眼界,想想山河大地,有益心灵精神,不亏古代杭州龙华慧居禅师的金玉良言:“山河大地,长时说法,长时放光,地水火风,一一如是”(《五灯会元》卷第十)。

  地震,泥石流,有计划的民居搬迁运动,乡村城镇化,会使实体消亡,却必留地名与相关人名。地名万岁,人名万岁,中国万岁,中国人民万岁!山河大地在地名中,人民众生在人名中。

  ——这不是颂圣虚词,万岁的自然史与人文史将会记下来。
 

2022年11月7日,梦罗庄后街西屋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