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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菲华诗人王勇的系列闪小诗

2022-06-24 11:15:41 作者:陈去非(台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陈去非:台湾诗评家、修辞学者、剧作家、小说家。
现代人多半缺乏耐性,凡事讲求速度和效率,风气影响所及,轻薄短小的文学作品成为流行时尚,闪小诗和闪小说正是其中的代表。流行于香港和东南亚华人圈的“闪小诗”,是否受到台湾新诗界“截句诗”启发?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可以确定的是它的性质属于“短诗”家族成员,短诗强调“小而美”,在极短的篇幅裡,表现出完整的创意,所以“浓缩语言、精炼意象”就成为必要条件。
王勇这系列的闪小诗,除了第一首之外,其它九帖可视为同一主题“脸”系列的“组诗”。

火中读诗

点给父亲的纸钱 
每张都写上了诗句 
很快,父亲就用燃烧的眼睛把它 
读完,一字不漏 

《火中读诗》这首诗,有著洛夫式的超现实演出手法:“很快,父亲就用燃烧的眼睛把它∕读完,一字不漏”,把眼睛阅读诗句和火焰烧化纸钱,这两个意象巧妙地“叠映”起来,是这首诗的创意所在,“燃烧的眼睛”就是诗行裡的亮点。
经由“意象叠映”所产生的蒙太奇(Montage)效果,跟“通感”(Synesthesia;感官挪移)是不一样的,本质上比较接近魔术师的魔术手法。

变脸

舞台上,卖力表演绝活
掌声把他捧在半空 
下了台,对著一桌喘息的脸
发怔:哪张才是我的

“变脸”是川剧裡的表演手法,这首诗描绘表演变脸的演员,演出当时的激昂和下台后的迷惘,使用“情境对比”来表现演出者心理层面的反差。变脸演员表演完后,面对一桌面的脸皮,他的情绪反应是“发怔:哪张才是我的”,因为他的心理上已产生“入戏”后的意识混淆,才会出现这样的迷惘反应。

丢脸

一群发怔的脸,看著我
他们竟然,竟然忘了 
他们,都是我的脸 

“丢脸”的原意是把自己的脸皮弄丢了,或者丢掉自己的脸皮,引申为做了不光彩或羞愧的事情,当事人感觉无地自容,面子上挂不住。平常使用“丢脸”这语词时,都是以引申意为主,但是在这首诗裡,诗人反而刻意把焦点拉回到“丢脸”的原意上,以“我”作为叙述角,我就是複数的“脸”,而且是被他们丢掉的那一张张“脸皮”,反讽这些人做了不光彩的事,竟然还“发征”故作无辜状。

擦脸

为你擦把脸,脸髒了
为窗擦把脸,窗髒了 
为天空擦把脸,天空髒了 
这是一块1937年的抹布 

《擦脸》这首诗,虽然採取顺叙法,但诗意的因果理解则必须倒过来。“一块1937年的抹布”,可以想像是一块历史陈迹下的抹布。1937这年发生“七七事变:卢沟桥战役”,中日双方不宣而战,掀起八年抗日战争序幕,诗裡当然没提供这部分的线索,读者不妨单就这块祖父级的老抹布来思考,它一定擦拭过许多物品,所以老抹布当然会是髒污的,既然是髒污的抹布,再拿来擦拭任何物件,只会越擦越髒。这首诗的深层意在于,具有老抹布性格的人,只会把周遭的亲友
弄得髒兮兮,也就是“帮倒忙”。

整脸

讨厌这张东方脸 
整成西方脸 

回到家,镜子裡的脸 
都张口痛駡 

这首诗同样採取“情境对比”的表现手法,呈现出整型改脸前后,产生的个人心理与族群意识间的矛盾对立。因为生为东方人的自卑心理,于是去整形成为西方人的五官,没想到回到家裡后,照镜子时家人的族群意识醒来。“镜子裡的脸∕
都张口痛駡”,“都”是指複数,所以合理的理解应该是,当事人整型改脸回到家揽镜自照时,家人纷纷“张口痛駡” ,指责当事人崇洋媚外,缺乏民族自信心。

打脸

拳拳击中他的脸
他,就是不倒 
只待脸裂成午夜的 
蔷薇 

被人当众“打脸”的经验,应该是相当难堪的,何况如果是“拳拳击中他的脸”,这种打脸的部位和力道就更加可观,可作者偏偏说“他,就是不倒”,原来被当众惨打脸的这傢伙,是个具有“一皮天下无难事”性格的假面超人,才能够表现出“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大无畏的态度。等到事过境迁后,这位假面超人还能若无其事,笑容如蔷薇花那般灿烂。至于“只待脸裂成午夜的∕蔷薇”,作者何以刻意强调蔷薇花在午夜绽开?在这裡应视为“略喻”,暗示被打脸的这人,在午夜梦迴裡依然可以笑容灿烂,如蔷薇花绽开。如果使用镜头剪接来演出,一张被人拳拳击中的脸,其实早已鼻青脸种嘴歪眼斜,但是当事人竟然没被击倒,接下来是午夜梦迴时,这位惨被打脸的假面超人,那张脸渐渐裂开成一朵灿烂的蔷薇,颇有魔幻写实的诡异氛围。

撞脸

撞鬼了,当他 
惊对一张相同的脸孔

他忘了,他的工作就是 
开模:量产面具 

《撞脸》这帖描写的也是一种短暂的“人格同化”(入戏)现象,跟《变脸》裡的那位演出者有著相似的情境与相同的心理反应。“撞鬼了,当他∕惊对一张相同的脸孔”,当事人为什麽会出现这种视觉上的错觉,与撞鬼的心理反应呢?原来他入戏了,因短暂的人格同化,而忘记自己是个面具的开模师,每天的工作就是开模生产不同造型的面具,而同一批次的面具都是同一个模子印造出来的。

鬼脸

他是一位画家,擅长肖像
可他画来画去就是画不出 
那张脸,那张天天在他梦裡 
晃来晃去,吐著舌头的童年 

《鬼脸》这首诗的主角是个画家,为许多顾客画肖像,尽管他的画工很了得,但他还是有自身的极限,就是画自己“晃来晃去,吐著舌头”,童年时候那张天真淘气的“鬼脸”。“扮鬼脸”是孩提时代,每个人共同的成长经验,在面对不愉快的情境或不接受对方言行时,孩童经常以这类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画家画不出自己童年时,扮鬼脸的模样,原因当然有可能是记忆淡化了,更有可能是那份赤子的童心已不复存在,所以即使想画,也难以捕捉到童年时的情境,画出那份“赤子情怀”。 

阔脸

自从被镁光灯加持后 
他的脸就变阔了,阔到 
挤爆了镜框。于是他的脸 
便穿牆而出跑成众箭之靶 

《阔脸》这首诗以夸张和变形的演出方式,来暗讽突然走红后,就自我膨胀起来,装阔佬的那种人。“被镁光灯加持”是指当事人成为新闻媒体瞩目的焦点,初尝成名滋味后,自我意识就开始失控,自命不凡地摇摆起来:“他的脸就变阔了,阔到∕挤爆了镜框。”,于是装起阔佬,大家都得慢他的脸色卖他面子,得意忘形的夸张行径,终于尝到苦果:“穿牆而出跑成众箭之靶”。这种一旦得意,就忘记自己生辰八字,几斤几两的小人,社会上所在多有,作者抓住这类人的人格特质,以夸张和变形的手法,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这类人的行径,具有相当的警示作用。

换脸

是什麽事令她如此 
悲愁,泪落秋雨绵绵 

谁的梦切开了她的心脉
血,便若梨花开在春夜 

《换脸》这帖无论语言和情调都与前面各帖明显不同,少了些理性(说教)的成分,着墨在一个女人的心境上,前两行以提问语展开,抛出问题来:“是什麽事令她如此∕悲愁,泪落秋雨绵绵”,女主角何故悲愁且泪如秋雨?原来她正为情所困:“谁的梦切开了她的心脉”,结尾句的明喻句:“血,便若梨花开在春夜”,并没有提供可以寻思合理答案的足够线索,读到这裡感觉这首诗有些故佈悬疑。
如果从《换脸》的主题去联想,似乎可以如此推理:女主角被她的情人嫌弃容貌长得不好看,女为悦己者容,于是她把心一横,去动刀整容,手术后她躺在病床上,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为了情人雸去挨刀,到底值不值得?当然,笔者如此天马行空的推理,其实诗行裡并没有提供足够的线索作为佐证依据,所以还是回到原来的字面意义去理解,才不会强作解人而一脚踩进语意的误区。
王勇的闪小诗,表现手法多元,有蒙太奇、有意象叠映、有超现实的夸张和变形,语意上则有讽喻调侃、暗示警语,几乎每一帖都具有相当的可读性。“意象欲出,造化已奇”(司空图语),能否凸出新(创)意吸引住读者眼球,深化美感敲出共鸣,是小诗是否具有可读性的关键所在,这些具体指标,王勇都能轻易“达阵”得分,足见他的诗已具有相当的火候了。

    2018年4月17日于台湾新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