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条江缅怀一位诗人

1

汩罗江以迤逦之姿牵动起伏的山峦，
那黛青色，映衬出天穹的湛蓝。

出于对一位诗人的深切缅怀，
时光会因此放缓，甚至倒流，
与想象有关的漩涡则会加速。

有谁细数过这里的卵石和游鱼，
它们中有的睡意昏沉，有的彻夜无眠，
是弧型波纹让所有的记忆变得恍惚，
一些浊黄如泥的过往，尚有待澄清。

偶尔会有几只白鹭出现在雨后的滩涂，
它们在觅食时总保持少有的节制，
即便是无人惊扰，也会突然飞起，
那振动的翅膀雪亮，犹同招魂之幡。

2

郢都虽已破败，宗庙仍在，
楚的斑斓和瑰丽于人心里得以绵延。
在辗转沅湘、洞庭、长江之后，
汩罗江待你以温情，如久别重逢的亲人，
曾被你歌颂过的橘树也正值开花的时节。

在小洲撷取宿莽的你，衣衫褴褛，
曾于肩头披挂过白芷和江离。
在腰间将秋兰结成索佩的你，形容枯槁，
也曾俯身于清晨，啜饮过木兰上的露滴。

当这些散发异香的枝叶继续疯长，
经忧苦缠绕的病体才变得有药可医。
亦如清雅和贵气，只属于不屈的意志，
它们发着光，是拖着长尾的流萤。

3

钟、磬、鼓、笙、竽、瑟、琴、篪，
它们成群结队，不喧闹，不拥挤，
在匆忙赶来的途中找到各自的调门。
等待唤醒的还有漆器、帛画、木雕、凤座鼓，
它们携带不被消解的神秘，样样精美绝伦。

当文字也依附于一枚枚楚简，
一笔一划，从金文大篆到秦汉隶书，
正汇聚成溯源而上的鱼群。
它们不只是漾动，迂回，低语，
而是迫于呼吸，激荡成内在的汹涌。

属于你的光，浪漫，炙烈，坚贞，
每一缕都交织着对一个国度的痛惜和深情。
当汩罗江不再被清晨的迷雾所阻，
徘徊于水湄的你，一次又一次回头。
你思念的君王却得了健忘症，一次又一次，
虽近在咫尺，却不肯与你相认。

4

当水投入水，清者固然自清，
独醒者则以怀沙沉底的决绝，不再醒来。

玉笥山下的河泊潭从未平息，
那层层叠叠的波澜，不外乎王朝的更迭，
而众多被牵动的神经则来自深处的颤栗，
那里水蔓摇曳，却依旧纯澈无比。

日和月是两位健在的目击证人，
它们行走天宇以江水为镜，却羞于表白，
只是在无尽的缄默中轮流值守。
就连“静穆”，也成了一个少有的动词。

5

你藏身的山洞已被荆棘覆盖，
赤豹弃下车驾，遁入幽篁的山鬼停止歌舞，
就连引路的灵猫也匿迹于荒野。

你不倦的呼喊终于有了回声，
它们在云梦深处，被烟雨擦拭，
日复一日，萦绕于群峰之巅。

看啊，那暗夜中的星子虽然寂寥，
却如皇冠上的缀饰，高悬头顶。

6

你不再仰望，也不再发问，
甚至不再感到悲愤和哀伤。

两千多年过去，你写出的诗篇仍在，
无须吟诵，它们已成为这尘世不灭的香火。
前来祭拜的人由此看到岁月的烫洞，
那样深邃而旷远，透着炫目的焦黄。

要相信众神未曾允诺的，这尘世并非不能。
如你，在流放中亦能找到自己的金身。

7

求索之路尽管漫长，但未来毕竟已来。
你的一生，已被一条江无限拉长。

艳阳之下，是新的草甸、村落、码头和城镇，
有举着风帆的舰船，在沿着航道行进，
汩罗江潺潺湲湲，流经梦境中的花园。

那个迎风驻立于高冈的身影仍恍在眼前，
你曾问过的所有问句都已成为警句，
东风万里，当以一个盛世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