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域名:www.yzs.com
  首页 >> 中国诗歌网 >> 《中国诗歌》 >> 第四期 >> 首席诗人 >>

《汤养宗的作品》


作者:汤养宗  来源:中国诗歌学会  责编:祁人  日期:05-06-22 08:52:06  点击:


《九绝或者哀歌》(纪实长诗)

——谨以此诗献给母亲

(一)母亲的病房

27床不住着母亲,27床是个生下婴孩就患病
的少妇,她的病也许早就欠那孩子
吃药,喂奶,灰色,红色;我带母亲进来后
就感到这个地方不对,这都注定说不出是个
神秘地带;仿佛我作为一个儿子
已经不够,发现大地对于母亲们具有太多危险

28床不住着母亲,28床开头是个姑娘,接着
来了个刚从婚姻上败下阵的女士。前一个
一天可以吃进五碗面条,让人感到巨大的
进取心,感到有什么还没有开始
后一个有时哭有时笑,身上明显
有东西多出来。是的,她正在等待一次手术

30床是我想象出来的,它并不在这间病房
但它一定就在周围,我找不到它
却对此保留悬念;也许这张床并不用于
病人,但它一定有许多变数
我的猜测给我带来恍惚,难道还有
别的什么需要摆设?这让我有了心跳

29床才是母亲的。你是老来得病
你不得这样那样的怪病,但你患下了
我不能告诉你的病;医生安慰我说:
“一个人到了最后,总要被一种病
带走。”我听了很悲痛,也生疑
难道她们得了病都正常,我母亲反而应该?!


(二)“我感到到处都在疼,但不知疼在哪里”

“我感到到处都在疼,但不知疼在哪里”
母亲,我知道你疼在哪里,但我知道
你一定说不出疼的位置;你说不出

为什么会这样疼痛:你往左躺疼
往右躺也疼;坐着疼,站起来还是疼。
仿佛你过去的不疼都是假的,今天

它们一下子都来了;一下子
要满出来;一个哑吧在你身体里
终于说话;你成了一座疼痛的仓库

我的母亲不知道自己疼在哪里。它很深
我用手伸近时就走开;它很模糊
模糊得令这具身体是问题而不是身体

母亲,我的手已经摸不到你疼的位置
我现在的手不知道是二十岁还是四十岁的
但你终于疼了,象一棵树终于长出了果实

是所有的母亲,都注定说不出疼痛她疼的
位置?它的近与远,深与浅;一个母亲
说疼了,那不是天色,那是时间要暗下来

我母亲的疼一直在走动着,这令我的手
无处安放;是什么在她身体中奔跑呢
蓝色的?红色的?还是去年对我的一次嘱咐?


(三)在母亲病房,有人向我祝贺生日

在母亲的病房,有人通过手机向我祝贺生日
可我的母亲这一刻正躺在临死的病床
这个生我的人,五天后终于撒手人间

在母亲的病房,有人通过手机向我祝贺生日
一个四十多岁的孩子,正对着八十岁的母亲
偷偷哭泣,他哭泣今天遇上了这个日子

在母亲的病房,我被提醒今天是生日
一个面容酷似母亲的人对于自己的容颜
突然有了为难,有了深深的触犯

生我的人,你把什么藏在了左手与右手之间
我是你特意生出来的仇敌,每一次生日
都是对你的一次追赶。那么,这是谁的指令

对于这一天,我已积攒下四十多年的欢乐
我一直在增加,你却一年年在减少
我是用欢乐在追赶你靠近死亡的日期

在我生日的时候,我的母亲要死了
她曾经在这个世界上把我生下来
她曾经象所有的母亲,指望儿子长大成人

在我生日的时候,我的母亲就要死了
这当中,有一个谁不容我商量、争辩、转移
这个生我的人就要死在生我的日子里……


(四)“快来揉揉我,再过几天你就没有母亲啦”

“快来揉揉我,再过几天
你就没有母亲啦……”
哦,母亲,血一样言语的母亲……

我揉着你的脚板,这我不能放弃的脚板
它在变小,变暗,变成不真实
我再也不想去崇尚什么,它正在
躲开我走向一条看不见的路
在等待一艘,另一个星球靠近的船

我揉着你的腰身,这已经变成了谁的
腰身?它曾经象一条甘蔗
所有的风吹来时,都珍惜它。
世界把甜水保留的那部分,被什么拿去了
我不能加盐,加防腐济,加香料

我揉着你的胸脯,哦,这甜蜜的
故乡,七岁时我还没有断开你的奶水
在我后来所见过的乳房中它是最美的
我记得它的形状,它的香,现在
病菌在里头建立了自己的粮仓

我揉着你的前额,这人世与生命的屋顶
摸着它我快乐,自足。与你的智慧接通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事。我要在
你死后,剪下一绺你的白发,这束白的
我摸着它,这件事死神已经无法与我争夺


(五)深夜,与值班护士的交谈

“请告诉我,我母亲还能够活多长时间?”
“你需要她还能够活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但她能停下来吗?
比如,象一场疲倦自己拐了一个弯。”
“这不可能。不过,除了死亡——”
“请不要对我使用这两个字。”
“这是最终的选择,生命自己会收场
死亡也从来不需要药物来医治。”
“但我已经把她送到了你们这里——”
“是的,她已经来到我们这里了
许多将死的老人都到过我们这里。”
“这么说,我为母亲所做的事
根本毫无意义……”“你说的奇怪
好象是,我们的职业首先没有意义?”
“也许我把什么说错了,但在我母亲
与你们之间,谁离开得了谁?”
“你说出个关系到我们饭碗的问题……”
“我是说拯救一条生命——”“是呀,
许多儿子,最终都没有把母亲救回
但最后,却把自己的病给治愈了;”
“一个母亲病了,她的儿子一定也病了?!”
“往往是母亲将死的时候,她儿子
才明白在人世间什么叫病……”
“难道只有母亲的死,才能够换回
一个儿子应该得到的秘密?”
“这个秘密早已捏在你母亲手里
只是她,还没有到放手的时候。”
“那么,这儿子的病是什么病——”
“是呀,是什么病呢?……”


(六)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在他们中间,躺着一个半昏迷的母亲
也许死亡的路途总是往回走着
他们守着对你的诺言:要让你
死在自己的家中……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他们多么残忍,看着大恩大德的母亲
竟然象看着一尊将要处理的废墟……
这是母亲在最后的路上,这是五个儿子
要把自己的母亲,从谁手中,争夺回家

事实上,这是一次没有温情的回家
临别时,却被医生说成是爱心行动
半昏迷的母亲已经知道自己将
驶向那里;但是,五个儿子
一点也没有办法叫死亡的轮子减缓下来

只有车窗外黄昏的阴雨,在怎样敲打着
这样的时刻,五个儿子共同承担了
自己的无言;五个儿子
现在成了五个哑吧,他们象五个陌生人
对所有的语言失去了信心

120车厢内,坐着五个儿子
他们要把将死的母亲送回到自己的家中
在这路上,有人在赶送鲜花,也有人
往市场运送食粮,但五个儿子
咬碎了牙齿也要把母亲送回家中……


(七)当母亲终于闭上双眼……

当母亲终于闭上双眼,我觉得
她只是从守着她的儿女们中抽身后退了几步
然后还站在那附近;象一所
安静的农舍,天黑,闭门,就寝;但里头
灯,依然亮着

只有我们一群兄弟姐妹,顿时
进入黑暗!抚着母亲的尸体哭成一片
悲痛的我们比碎裂的玻璃更加破碎:
尖锐、不成形状、难以收拾;而一个声音
在身后这样说:“我多么不愿意让你们变成这样……”


(八)表列式:关于母亲的几段履历

19岁时你就染上了霍乱,并传给了
身壮如牛的父亲和长兄;一贴
救命的草药,来不及拉回邻居的少年
却奇迹般把你给救活。也是这时
你无法赶到自己红色的婚场
乡村从此留下了一句流行的话:
“有隔夜的豆腐,没有隔夜的媳妇。”
还有一句话许多人不敢公开说:
“那小子福气,娶上了天仙般的美女。”

20岁,你生下了第一个男孩
到38岁止一共生出五男四女(在我
前面的一个姐姐,据说生下来就夭折)
八个孩子给了你生活的思维与能力
也使你信上了基督教;我听过
你为我缝补衣服时所唱的歌谣
也看到在暴风夜,你为出海的父亲
念出的祷告;50年后你成了这个半岛
最有福气的母亲,这一点没有人怀疑

34岁你生下了最后一个男孩,为了
答应这个男孩的要求,四年后
你又为他生出一个妹妹;可见这孩子
从小就有点怪异,你对他这样说:
“你才是我心头的一枚针。”因为
你会这么说他后来就爱上了诗歌
你不知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多远,但你会
捡起他扔在地上的诗稿,象小时候
你在他的旧衣服上打上补丁

在许多夜晚,你一般只点了点露在
被窝外的脚丫,就知道哪一个孩子
还没有回家;你生下的孩子实在有点多
这让人想到亲爱的祖国……在我出生时
国家就闹饥荒了,我吃的是你的奶水
你和全家人吃的是野菜,你说:
“再破的一条船,也要撑到岸。”就是
这句话,我们八个孩子一个个都走了过来
一个家或一条船,没有下沉

46岁时你因胆结石住院开刀,大哥对你说
小弟好象开始懂事啦;79岁时你又为这病
动了手术,80岁寿诞上满面春风
不到一年,你又在这家医院向我交代了
后事:“不要卖掉那座老屋,你们八个
都从那里走出来。”好象我们很缺钱
好象我们会干傻事;但你把我们给你的钱
剩下那么多,其中一笔留给了教会;而后
死于一剂强心针,面目非常安祥


(九)这部电话我再不敢把它拨响

在这个深夜,我不敢再把这部电话
拨响——8776653   它还在老家那边
母亲的枕边安放着,也许这一刻
你还在守候着我的问候
听我说“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你的声音还能从那一边传过来吗
以天堂的突然来信,让我再一次握到
属于自己的闪电;我会再一次听你这样说:
“少喝一点酒——我知道再喝时
你又会忘记了我这句话。”

现在你永远关闭了,不,是劫持
是突然的空和突然的漆黑
一条河流已被谁搬到另一条河流上
那里留下了河床,寻水的小鸟
在河边发出凄凉的叫声

一次,你突然来电话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可是我
为什么觉得这样心慌……”
今夜,我也是这样心慌:“母亲!
你也没事吧?今天,你都吃了些什么……”

我曾在云南的一座大山上跟你说话
说那里有我小时候见过的白云,你说每个人
的身后,都有一块白云;这是真的吗
今夜的星云哪一块是你?那里
使用哪种信号,如果,我也能接通。

在这个深夜,我不敢再把这部电话拨进
可是,它竟然响了!母亲
这是你的声音吗?“喂,儿子,我在听着——”

2004/9/2-10/6

长诗:《一场对称的雪》    管理入口  

一场对称的雪(长诗)

·汤养宗·

题记:(1)公元2002年12月27日
我家乡降下了一场二十七年
未遇的大雪。
(2)雪是白白的人儿。

——邻居张婆的话

(一)天上那群人

我知道自己有这一天,知道天上那些
没有通讯住址,QQ号,邮箱及手机号码的人
他们不过是睡在另一条遥远的河床里
我的忘却、孤单还有病痛会一下子被拦住
他们送来药粉、经语和照射
证实一场秘密还在,一部分还是帐单
把亏欠飘落在离我不远的一堆垃圾上
让我明白:我还有未完成的投降
还有虚拟的硬伤和不能覆盖的堆积
哦这场雪,让一罐额外的墨水瓶
在被铺白的大地上终于显现出来
使我有了为难,一种强大的面积
计较着刺目的污点,我已无法擦去
孤立被挑明,或者一条狗的小名
还可以被它的主人叫住,懂得我喜好的
小吃,偷偷钟情的母狗和跑过的街道
仿佛身体中的屋顶一下子洞穿了
有什么已经砸下来,我已难已搬动
大地白了,墨汁和乌鸦都要被公开
一只不可能的手把我从身体中拽出来
一群更高的环卫清洁工,在追问和责难
“你以为你丢失了吗?不!你从来没有”
像遥远的大海上那艘早已沉没的小舢板
现在又要从新让它装载下一整船的童话
证实事物有了变故


(二)关于雪的诠释

关于雪,商务印书馆2002年5月
第290次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
这样诠释:(说雪是空气中降落的
白色结晶)它不说是黑色黄色红色蓝色紫色
----是白色结晶!大米和药粉的家族
一大片的大米,一大片的药粉,从空中降落
拯救和医治的主题,朝着谁向上伸手的方向
缓缓飘下,沿着一条诗歌的流线


(说雪多为六角形)多么仁慈和自足的形状
内心早已自我对称,像我看到的民间的窗花
出自我祖母那种人的手,每一辫花瓣
都把一句细细的软语再重复三遍以上
它们在天上就已形成,也不说为什么形成
神秘的图案自我少年起就已收藏
同蟋蟀和松香粒有着同样的香气
而完成它的设计师,我不敢揣摩他的容颜


(说雪是气温降到零度以下时,由空气层中的
水蒸气凝结而成)这很重要,这使问题有了围墙
零度已下,事物刚刚够上凛冽
不是所有的雨水都能按自己的意愿变成雪
就像我,在一行诗句中常常找不到门
这是谁的意旨呢?刚好从零度起隔离另一些梦想
像是谁的国度,不是谁都可以进入,在我们心中
划出一条严肃的线,并且必须感到冷


(三)而我想到的几个组词


雪 豹

开始我单单以为它只是雪地里的孤儿
以为它依靠了寒冷的练习,在梦想中
建立了热血的高度,把那些相当假的
说成最可靠的真实。现在又重新认为
它就是雪地里的孤儿。别人不可能
让它在生活里再有另外的拐弯:把风雪
移到别处,把严寒或者那块石头
从自己的体内搬出来;它自己限制了这些
像玻璃球里头自己的黑暗,一艘船
不知道自己的载量,蛇测不出身上的腰
一只雪豹,它就是热爱严寒和高山
热爱雪地的白和雪地的孤寂,它长长的尾巴
好像要这个冬天永远没有个尽头,哪怕
摘掉眼珠,一年里惩罚它没有性生活
它还是要在那儿呆着,它的心脏靠近这些
靠近冷,靠近雪,靠近白,像它自己的威猛
在雪地已经没有对手。这类似于我妻子的
洁癖症,以及她日常里习惯性的呕吐
谁也不能夺去雪豹心头的那座雪山,降低它
必需的海拔高度,甚至比我的这些诗句
更底些,草草了结反而赢得更多的掌声
这不是孤儿难道还是别的什么


雪 白

上小学第一次组词就是这两个字。视觉高度
内心境界,白日梦,绝对值和精神关怀
不是染出来的白布条,不是粘粘糊糊的比喻


它在海伦身上,在一个帝王无限的想像力里
人世至上的高原,天鹅从湖面上醒来
甚至是荷马笔下的战争,若干个王朝的坍塌


比如珍珠,大海底下才有的热血
当这种白从深渊中升起,许多词汇立即狂奔
而它一直按自己的时间幽闭在两片神掌中


那是我自己的诗句,这天生爱在雪地奔跑的
孩子,喜欢弗里西西的石头和卡夫卡的城堡
他在黑暗中开锁,以为里头总有意外的房间


雪 耻

因为有太多的肮脏,这个词终于出现


看到这个词它的表情已经扭曲,两肋插着利刃
它有着反扑的力,脸上的眼睛通常充血
接着戏台上有了这些情节:窦娥横下心预言
林冲在一个风雪夜走上不归路
哈姆雷特被生与死的问题折磨成人鬼模样


他们都住在一个叫做“白”的房间隔壁
他们想:下一场雪多么不容易
虽然这些男女都身处最寒冷的冬天
但天公迟迟不肯作美,天公有他自己的体温
雪作为我们看得见的玩笑引起了焦灼和愤怒


我们常常在一个暗室里揣摩着这个词
关于它可能的形状和体积


几个女子的名字

她们的名字都沾有雪的气味,这有点
不准确,但都这么叫着:雪花,雪妹,雪村……


我年轻时一个叫白雪的姑娘一直是我
崇拜的偶像,因为她叫白雪,我认为
她人好走路好腰肢好说话好唱歌也好


前年,一个叫雪桃的人投海死了,因为爱
也因为她还有雪一样的情调
我一直没认为那是一种死,那是一种姿态
像什么在飘飞,不知不觉的去向


我一接到名片就有手沾到雪片的感觉,怕化掉
也怕一场雪来得太突然。那天
我看到一张名片上印着的小雪两个字,心头一抖
便问冬天现在大概处在什么位置



(四)藏在白雪里头的时间


(1)

雪在我的书籍里埋下了时间。一粒粒金苹果
饱含激情地在里头呼吸着,那是雪
自己的气味,假想的古老喷泉


那是古希腊的大理石,用利刃凿下的花纹
雪在那些石头的身体中预订了座位
再无比光荣地裸呈出
大卫的羞处和拉奥孔手中的蛇


在罗丹的工作室,我看见一个裸体的贵夫人
与一块石头之间,白雪是他们相互换位的条件
雪以它自己的意志,叫那位女人无私地
开启,展蔽,火那样交出了自己的香气


雪稳固下了这些。雪身体中的秘密通道
像地窖也像谷壳那样包裹下了这一切
它们无比冰凉和高贵,只有在我的手抚摸下
才出现月光般的颤动和波浪


(2)

在一本叫《唐诗三百首》的古籍里
一个名叫李白的人,正随着他的朝廷
走上山坡,他是一个热爱月光的人
他只能依靠这种照射,呼吸到雪的香气
他不像杜甫,直接扒开雪,就能看到
自己身体中的骨头。而另一些无关紧要的
诗人,他们的文字也一阵阵飘过雪花
我认为那是他们心头的紧张
他们一生搬运了大量的雪片
去铺白文字露出的窟窿,他们要努力趋近
一个梦,说雪地里有自己可靠的足印
这是一生的喷泉所不能怠慢的工作
而那片雪白,又总是不小心地
被他们自己的墨汁弄赃。这使我有了警惕
热爱的脚步与可能的公里,睡梦与假象
雪无情地限制了我们,像我的父亲和母亲
限制了我身上的那份热血
我无法拐过一个弯:将自己叫住
而他们,又终于让用过的时光
在我身上复活


(3)

雪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开始有了难度
他把语言的洁白说成是无法搓洗的
这个人用自己的骨骼盖了一座公寓
那里住着语言和永远的积雪


而另一些人,如相对论的作者
一直与一场白雪在搏斗
他需要一种黑来证实:他终于看到了
宇宙中深得无比的白。当他说看到
人类刚刚过上第二种冬天


一座座哥特式的顶端甚至是无形的
它们向上,与白雪对齐,让我们说到白
就意味着:大海的空旷,风的速度和一架
悬空的云梯。我们无法叫住它们
就像大街对面那个美人,是白雪还是影子
反让我们的目光显得虚假


我知道:就在今晚,一个被我称作大师的人
又要从他低矮的屋檐下拐过,可一场雪
正在背后追赶着他,他的念头适合叫做喷射
或者对大地的播撒。雪因什么而形成呢
有许多人都控制着一场雪
他们都无比迷漫,将那种白
继续逼仄和拷问着,直至使它的光芒
尖叫起来


(4)

而那场雪是无法回避的
今天,已有一些文字以提前的雪粒
说到它要到来。说到它就是说到深渊
一个患了帕金森病症的英国人
正颤着手指了指它大体的时间和方位


宇宙将被谁叫走,并有点反应不过来
它要走向一个洞口,像一个人内心装着
太多的墨汁,已无法顾及更多的黑
它对谁喊着:“我带着自己的命与你相见”
它要一次性完成对死亡的注射


那是一场多么浩大的雪雨啊!以最完美的
步伐,暴露了生命的孤单和垂暮
而我说:“星球的住所旧了”
生活——真正到了在别处的时候
我们身体中一下子涨满了大海


那时,我将听到一首无比清甜的歌谣
唱到母亲在怀孕,自己又有新妹妹
唱到从没有见过推迟的泪水
而另一个民间牙医,却仰望到了
一个老头口腔里真正的空洞与寒冷


是什么也让我看到这场极至的降雪
雪排列着自己的队伍,涌向深不见底的黑
全世界的女孩明天起将无法在海边看到日出
一切崇高的,终于都选到了自己的去向
那无数的黑压压的白雪啊


(五)美人·雪与我


在你们两个之间,我无法说清通过哪一个
找到了这具身体,我用无比膜拜的手
打开了你:这世界至高而光荣的位置
让我沿着那些罕世的纹路走进一座
花香满地的村庄。你现在真正从天上
回到一个男人自己也不敢相信的
手上,神秘和傲世被我一一展开
难以至信地被我看管和梳理,你像
妖精那样自愿,冲动和难以克制
我绝不能说这是一个夜晚,这是什么时间
在这具我已无法分辨女人或雪的肉体上
你们当中的一个已被我真正接通
你向我急促地呻吟,讨好和坦白
那些道路深处的,惘若隔世的话题
现在都变得十分愚蠢,现在的你
多么具体,急不可待和情意绵绵
证明你的热血终于向我倾斜过来
你并不是永不可及,被神用来证实那些
困难的弧线,你神秘的通道已完全
被我掌握,那里通向你的全部真实
我让你震撼,让你不再高贵,并将
试图保留的一切,一一向我拱手相让
我一下子从大地上刮走被称作全部的东西
像一匹马那样带走你,这能说我嘲弄了
什么吗?或者说我完成了一个臆造
把征服当作是自己例行性的行为



(六)银匠们的工作


银 匠

有一部分人的工作注定是正在退化
又极端要紧的。比如我的父亲,一个银匠
那份古老的活式,让他自己欣赏了一生


这个白雪家族的成员,他见识过的白
或者经他手收集起又撒向民间的雪片我不敢谈论
那些碎银,他叫雪米或者白米


我的父亲无疑是悲悯的,他的手活类似于
一种下跪,他散播在世上的那些银器
使许多女人有了更好的命运,也让一些小孩


自识字或懂事开始,就能自觉地认为
生命中必须认真看守好一种相象于银质的白
就像我吃惊一些银器的灵气与预言


六十岁那年,他在完成一生中最后一顶娥冠
他说是要翻过一座雪山,他将那些最好的纯银
倒进火炉里,像倒进自己全部的血液


整整三个月,我听见夜里他都在与谁说话
极可能是对银炉中的另一位女子,他是有目标的
他认为有一些银注定有自己的命运


父亲死去的那个午夜,我家中的许多银器
都一齐发出了尖叫,更令人震惊的是
第二天屋顶上,无缘无故飘满了白雪


银 饰

一个戴着银饰的女人比那个佩挂着
金饰和钻石的女人更加引起我的注意
也就是说她更能打动我,那类银天生这样


银饰会让一个女人更容易生出一对假设的翅膀
她想飞去的地方我不知道,但她留给我
飞的感觉。谁早就许诺了她们


是的,那些银饰就是一句铮言或一份叮嘱
我们退开几步,试图让谁插进来阻止我们
依然没有人能拿掉它白雪的质地和祥气


那个佩戴银饰的女人,使黄昏更深了
她站在那里,仿佛与这个世纪没有丝毫关系
但我会在手头的一部书籍里偷偷找她的影子


她们是刚从大地的远处回来的那群人
有我们陌生的消息,我们感到温暖的雪又多了
起码我会悄悄靠近去取暖,被她们照亮


各种的疾病不敢去揣摩一个戴有银饰的女人
她使生活里有了退却,以额外的力量
在另一座山岗上唱歌,爱恋,或者沉默


她们肯定喜欢我的母亲还有妹妹
也会阻止我的儿子在天亮时就说出一句赃话
我的生活仰仗这些雪山的背景


另一场更高的生活在她们心头活着,我这样想
我如果无法热爱她们,我肯定也无法热爱
自己的诗歌,我一生将无法看到一场真正的白雪


(七)可以与雪相排列的一些关键词


(1)

已经载誉全球的荷马史诗
几乎不能翻译的屈原离骚


瞎子阿柄——聋子贝多芬
瘸子拜伦——疯子凡高
帕瓦罗蒂的歌喉——辛迪·克劳馥的腰肢


圣桑的天鹅与芭蕾舞的足尖
黑格尔的美学与印刷它的旧机器
莫斯科城的第一片白雪普希金娜
俄罗斯诗歌太阳倒在剑下的鲜血


青铜器,巴洛克。兰亭序,古兰经
诗韵大全,模糊数学。二胡,钢琴
京剧脸谱,伯利恒教堂


把时间说得密不透风的奥古斯丁
把时间说成是大漏洞的霍金
在时间深处的尘末
在时间浅处的钻石
想象中的肖邦的十个指头
最高和最节制的随想:帕格尼尼


(2)

在悉尼歌剧院的几个翘角上,我测绘过
贝聿铭对称中的不对称
它们像我祖母留下的几把剪刀
锃亮,锋利,完全没有谦让的成分
那是两种分开的交叉,不可能中的相似
而我的祖母只用来剪纸
它的美是纤细的,就像她自己的乳房
饱满,丰美,却羞得对谁展示过
她生下的儿子,一个银匠,民间的艺人
也一直靠违背大的艺术才赢得自己的声誉
他不为秦俑深埋在地下感到奇怪
而某件银器会使他反复地结结巴巴
一天,我对他说起到齐白石的虾
毕加索的牛,他却说起门前的狮子
和横梁上的木雕,仿佛那是两个农民的事
一边种着箩卜,一边是白菜,西风吹来时
吹着两个农民的口粮,但哪怕天塌下来
他们晚上还是做着各自的梦
这个艺人不肯与谁对齐,自足而死心塌地
不知道更远的那边是金字塔和埃菲尔铁塔
这也没有什么,他有自己维护荣誉的方式
银在他手上,他的手艺使许多雪雨在人间
改变了原来的方向,他问我
“我做的活小吗”这等于说
还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都垃圾般堆放着
在这里,我像他拐过祖母的弯
我也拐过了他的弯,我嫌弃他干活时
哪怕我不跟媳妇睡觉他也要我把活干完
而他母亲的剪刀多好,总能自如地分开
他好像一直没有明天,好像明天是另一个
男人的,我不知这种脾气叫什么名字


(3)

它们都在天上被大风吹着,这些不能
弯曲的词
光荣而无法弄赃的绝对值,无比冰凉
几乎已丧失了自己的元素,我们用手摸去
又会立即缩回来


我们感觉不到那种灸手的原因


而我身后的书架上,是另一些人在争吵
他们在书页之间翻动着,有一些声音的弯度
已超过钢铁的构架,在一本叫《百年孤独》
的书里头和一本叫《复活》的书里头
有两种声音特别突出,我已经分不清
这两个老人是一对精神兄弟
抑或两个方向上永不能妥协的死敌


只有我还在打磨着自己的语言,在它的
正面与反面,一大片人还在喘气
“我自己的声音我历来无法听清”


(八)一张白纸与一片雪地

多么容易弄赃的工作,面对一张白纸
就等于跨进一片雪域,是谁给写作设置了假面人
要介入,推进,以针尖无法退让的锐利


一张纸,它其实是一条命。我写下第一个字
纸就尖叫起来“错啦!”像我踩进第一只脚
就发现把一片干净的雪地弄赃


没有被涂上墨迹的张纸,甚至让人想到
处女权,拒人于千里之外,千古的书生
总是留在门外徘徊,沉吟,练习爱恋


白纸善于奔跑,当它被一个诗人写下
它已经不在。我们相当惊讶它突然不完整的白
我们有了自己的深渊和无法度量的距离


那是一堵怎样的城墙呢?当我穿纸而过
总是什么让我重新惊醒过来,而更多的沮丧
仿佛这辈子再也翻不到第二页


要让文字并没有出现过那样纯白地
去对齐一张纸,就像我看见了雪
我吟唱过,他们说这个人也是雪


我无法说清一张纸是关闭的还是敞开的
我们的文字为何总要进入又要退出
一些文字上的小脚,我一直没有看清


额外的雪地啊,我从来没有看见它怎样化掉
我们无比景仰它,用手轻轻抚摸,喃喃自语
像祈求谁芳心的允许,让我们爱过一次


(九)雪,能说出和无法说出的


(1)还是天空中那群人

雪在天上,我还是想证明:你们都是些
什么样子的人?就像你们已经向我证实
一个词的内部,一直养着银水和珍珠
孤院深头一格木窗内饱满独处的烛光
仿佛是另一个朝廷的的白天还在
翻过一座山岗再一座山岗
还有一个人在呼喊着我的名字
纵使我无法看清那隔世的容颜


要有怎样的一架云梯
才能够够着你们。在你们那里
取回更多的药粉,经文和银子
作为早年就与你们有着契约的人,我仍像
神的儿子流落在民间,心头有疼痛,晦暗
锁着眉头像每天都有亏欠
“我的村庄在白云那边”,我对谁这般说着
又在大街的那头拐向了菜市场


我要问为什么给了我圣徒的心灵
又要给我一付浪子的模样
而你们集体地在天上围着谁唱歌
将共同的白拥抱成一片。如果我也想降雪
我的身体还要积攒多少的水蒸气,将它们
转换,变形,在你们允许的范围内
承担起一份拟人化的工作和欣喜
说自己本来就能做好神示的工作


(2)雪并没有全部落下

雪肯定没有全部落下,我们无法快过
雪对自己的命名。它的掌心不会全部打开
也不会把珍珠的热血全部倒掉
在更深的许多座位上,肯定还有人
没有站起来,一些秘笈一直没有打开
那里面还有另外的喷泉,沉酣的面容
和冥想的话题,谷仓里的气息也更为浓厚
另一些儿童在那里戏耍,欢乐已经没有名字
自由也不再有理由,它的冰冷
对我们保持着距离,对于我们的仰望
他们深怀恻隐,却无法作答


雪在前头跑着,我永远无法抓住它的衣角
在地上,我们看到的雪也只是雪的一部分
我们看到了它的白,看到屋顶
一夜间改变了颜色,像自己的头上
突然有了光环,又在惊喜中生怕它化掉
少女在地上掬起一捧雪,因为寒冷
会随即放弃,绝大多数人已嗅不出它的香气
我说我吞下了雪,那只是一口解渴的水
而道路那头白了,我们有了被激凌的感觉
以为自己的脊梁也换上了一条骨,但我们
又很快会明白,那只是一阵子虚拟的冰凉


(3)让我在世上做一片雪花

那么,就让我在世上做一片雪花吧
让我给自己难度,也不要像他们所说的
一会儿就会被弄赃


让我虚拟于一种受权,虽然它的体积
连一枚小硬币也不如
肯定也没有面值,甚至没有地方交换


我的问题是给自己保留着,带着雪的脾气
格式,还有危险。多么单薄和孤立呀
我的妻子对我这么说


但这还不是全部,我的身份还会受到不断的
拷问:比如你要不要化掉?什么条件下化掉
我的快乐完全来自他们的焦灼和怀疑


我还会被什么逼仄到一边,被身体的温度
所不允许,也被爱护我的人所担心
连作为一块石头被踢来踢去的条件也没有


只有一些神秘的人在偷偷计较我的名份
他们说:这是一个正在受难的人,就让他
自己去处理那一切吧,我们管不了他

2003/1/3---1/13日初稿*
2---3月改

上一篇:无

 下一篇:《在敬畏中构筑对称的写作》
  相关链接
《独自担当存在的人——认识汤养宗》     马永波  2005-06-22
《在敬畏中构筑对称的写作》     文/任 轩  2005-06-22
刘新吾的诗     刘新吾  2005-06-21
《徜徉在并非诗意的乡野上》     柯英  2005-06-21
随笔文字 随意而为(26则)     刘新吾  2005-06-21


Copyright © 2004-2009 中国诗歌学会4.0 All Rights Reserved 香港六个彩开奖结果
备案编号:京ICP备05005759号  联系站长
地址:北京雍和宫大街戏楼胡同1号 邮编:100007,电话:086-010-6407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