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诗歌印象
老刀其实是一把钝刀。刀虽冠以老,自然有那么一点自状“十年磨一刀”的味道,但本意不自矜的,我以为倒是有点自嘲自谦的成份。这样一把老刀,当然不会是明月弯刀、碧玉刀之,和屠龙刀、刈鹿刀也相去甚远,也没有“风云第一刀”的烜赫历史,假若有光华,大概也敛去了,余下的不就是厚、钝吗?剑讲灵翔刀尚厚实,钝则厚,正好是得其所哉了。所以我笑说,这把老刀是金乌派首徒“史亿刀”的那把砍柴刀,依靠的是厚实的内力。说来也怪,老刀未称老刀时,他的诗歌处处可见刀痕;老刀既叫老刀后,他的诗歌反而愈来愈看不见刀痕,诗风大变,且愈来愈成熟,愈来愈趋向于自然。平和、朴实。读老刀未称老刀时的诗,只觉这位朋友是诗人;读老刀既叫老刀时的诗,猛然而生敬意:这位诗人是朋友,他的诗让人感到亲切,不经意地抓挠了人心。套用外国诗人论诗的话,就是:他把自己的感受种植到别人的受里了。 韩作荣先生评价老刀为“平民诗人”,“与诸多的青年诗人相比,比老刀更有才华,写得更好的诗人是有的,但像老刀这样开辟出一条自己的诗歌道路,具有独特性的青年诗人,不能说无仅有,也是为数极少,他该是具有重要性的少数诗人之一。”对此,我亦有同感。我对老刀充满兴趣的地方就在于:老刀是如何“蜕变”的,以致能脱颖而出?关注老刀创作的发展变,无异于关注一棵原以为的草本植物,在不经意间竟生长成一株木本植物了。 回想起98年以前,老刀常喜欢携新写的诗作来串门,然后呼朋唤友,三盏苦茶两杯浊酒地品着读着,在微醺中,好心情地看着时光从手指缝中一点一点平和地渗走。那真是一段不短的惬意的时光。老刀在创作上可谓勤奋,并且挺较真。他不算高产者,每次携来的新作总是那么三首两首的,绝不会从左裤兜里一掏是一沓诗稿,从右衣袋里一掏又是一本油印诗集似的让人直翻白眼。总以为写诗就像鱼生仔似的一咕嘟一串串的。老刀的特点是顽强地坚持着,隔一小段时间有新作隔一小段时间又有新作,坚持得挺有规律似的。真可以说是持之以恒了。像这样自律式有规律地坚持写作诗歌,我看身边周围的朋友里,只有老刀和少数几个诗人做得到。许多诗人朋友,喜欢性情写作,兴之所至时直恨家中纸张少,兴之所去时便把笔撂它三五个月,甚至一年两载。所以,是否可以这样说,良好的坚持是构成成功的良好的基石,说到底,诗歌写作是一门手艺活,惟有依赖练习,才能不手生,才能找到感觉,而且让感觉愈来愈棒起来。当然,仅此也还是不够的。在一个诗人的创作历程中,最重要的、最值得期待的就是质的飞跃的时候。而产生质的飞跃更主要是依赖诗人的“开悟”,就像佛经里说的,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就见性见佛了。老刀给我的感觉也是不知不觉中便“开悟”了,“蜕变”了,于是“开辟出一条自己的诗歌道路”。我以为。98年去鲁迅文学院学习的那段经历,无疑是促使老刀“开悟”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98年成为老刀诗歌创作的一个分水岭。看98年以前老刀的诗歌,徒觉有才华、有灵气而已,而毛病还真不少,语言修饰的成份太多,常显雕琢的刀痕,表现的内容也是夹枝带蔓的,觉得刈除,删芟的功夫没做足。那时候,老刀太执著于哲理的发现与把握,因此,写的内容大概是石头、钉子、树根、河流之类。而现在的诗歌却截然不同了,不同在于既平凡又普通,却能够打动人心。现在,我读老刀的诗,时常会默默发呆,甚至心里头还要生出一声的叹息来。老刀现在的诗歌真是能入人心的东西。为什么能这样?天知道!开悟的事情只有天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诗人的审美趣味决定了诗人对言说对象和言说方式的选择,诗人的诗歌态度决定了他的审美趣味,而生活态度决定了诗歌态度。往深一点说,这是一个心灵问题,往浅一点说,是诗人的理解问题,包括对艺术、生命、生活、社会等等的理解。我想起了厨师烹饪。能做出“阿一鲍鱼”的大厨自然可说是天才,但真正让我感到亲近、让我喜爱的却是那些专做普普通通家常小菜,却能令你齿颊留香、回味不已的厨师,就像大隐者,是偏隐于市的。老刀“蜕变”后的诗作,恰如白菜豆腐式的家常小菜,普普通通的,却别有趣味,觉得熟悉而有新意,平凡却生亲切。这些作品,反映的对象是底层生活、底层人的故事和底层人的感受。正因为是“底层”,所以诗人不装腔作势,不睥睨万众,不高蹈谵语,不自矜华贵,从诗中可以闻见泥土味、汗酸味,低劣的烟草味,可以看见贫穷的脸孔,辛苦的劳作、被蔑视和污辱的生命,而更重要的是,可以感受到质朴和真诚,感受到善良。老刀的诗为什么能够打动人心?那是因为他笔下呈现的是平凡的故事,是底层的人物,是普通的生活场景,而这些却让你感受到诗人的善良,诗歌里的那份善良,那份善良里还有着诗人的忧郁和感伤。就像人立于荒弃的土地上,有一种荒疏和清寂的味道,以及内心茫然的感觉。这些成为老刀诗歌中内在的骨头,而其中的骨髓,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美好。老刀的“蜕变”首先在于完成身份的转换。诗人不再居高临下地表现生活了,不再以知识分子或民间诗人的面孔出现,也不再以人文关怀者的口吻说话。诗人回到了底层,回到了普通平凡者中间,以平视的目光看一切,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一切,诗人在底层里切肤地感受,真诚地关注,平静地表述。语述平缓,语调平和,语境日常化,语感平实却内蕴茫然无措和忧伤,最重要的是没有自我张扬,诗风朴实厚拙,这一切,构成了老刀新诗作的表现特征。身份的转换,使老刀诗歌触觉的对象转向平凡人或普通家庭。譬如,老刀诗歌有相当一部分是写民工的,像《工地》、《黄崖关》、《看见》、《回家》、《星期六的上午》、《拾垃圾的老头》、《清洁工》等,即使如《给女儿》,也是以民工的身份和眼光来打开诗篇,打开生活的一个小折角。还有一类是写亲人、同事、邻里的,像《关于父亲万伟明》、《关于母亲周利华》、《张建国的家》、《花事》、《他们已经走了》等。读这些诗作,我想到了令古人伤怀的6个字:“眼前景,心中事”。诗人老刀总是在白描和浅白的诉说后面制造出情感的涟漪来。在不经意,让读诗人的心“咯登”被打动一下。“我看清了生活的全部/但我只看到一根白菜梆子∥我只看到一片叶子/但我看清了树的全部/我只看到马甩动的尾巴/但我看清了一只牛虻的全部/我只看到民工的小半边脸,但我看清了汗水的全部∥我看不见天空/但我看见一只鸟已从窗口飞过”(《我看清了汗水的全部》)从这首诗,可以看见老刀诗歌创作的某些特征,比如题材的琐屑化、表现人物的渺小化,表现内容的局部化、细节化,以及表现姿态的平等化等。正因为诗人的目光是平视的,不再低视和仰望,只写眼前所见而不再冥想玄思,所以诗人才说“我看不见天空/但我看见一只鸟从窗口飞过”。 老刀的诗是善良的诗,这是他最可贵的诗品。它的善良来自两个方面:其一是由反映对象所决定的,笔下的对象是平凡的底层人和日常琐事,庸碌、卑微、弱小、贫贱、容易被伤害和侮慢、被漠视和遗忘,但这一切同样能够折射出人性的光华,同样能够感受到人的尊严以及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感受到真诚和善良。其二是由诗人所决定的。当诗人面对弱势群体时,当诗人面对自己的亲人,同事、邻里时,目光不应当是亲切的、平等的吗?当诗人用自己的心去关注、抚摸、聆听时,友善的态度不比仇恨的、促狭的态度更自然吗?平等、自然、融合的姿态,正是老刀进入诗歌的姿态,这种姿态的本性正是善良。巡逻小记的这首诗颇能说明这点。看惯了太多的城市人从职业的角度来写的诗,正义的脸孔,讽刺的口吻、嘲弄的腔调,甚至撒一把野的心态,等等,而老刀这首诗却平和从容,自然宽容。即便是末一段,写虚假的表演被戳穿,诗人也没有采用当下习见的调侃方式处理,仍是忠实地、平静地描述,以友善代替报复,以平和消弥愤怒,这就是善良。当然,善良不是廉价的,不需要刻意追求,亦无需四处标榜。它是内在的。老刀诗中的善良都伏在表现的后面,不是直接去读,而是读后感受出来的。这也是能真正打动人的原因。老刀的诗还有那内隐的忧伤,因为善良,难免忧伤,又因了忧伤,善良才更显真诚和可贵。读《他们走了》、《拾垃圾的老头》、《张建国的家》,心里禁不出要生出一丝酸楚,不禁要想,谁的眼泪在飞?善良的人容易被伤害,容易感到伤痛;善良的人容易流泪,不是为自己,不是为仇恨;善良的人总是悲悯、茫然、无助,他更多的只是在心里祈祷,并且让眼泪回咽到骨头里——那正是内隐的忧伤。忧伤使诗歌远离浮躁和烦嚣,让诗人能够真正低下身子,关注身边的物事。老刀的诗歌正是籍此而增添了打动人心的力量,这也是老刀的可爱之处。老刀是钝刀。钝刀需要细致的心和细腻的手法来做活,要慢慢地建构起自己的厚势来。如同下围棋,钝刀型的棋手总是让自己的行棋步调走厚势一路,当然,其中不能离开平和的心态;这一点据说至关重要。那么,希望老刀能够更长久地保持平和的心态吧,当然,也希望时间的逝水不会过多地消蚀掉他的善良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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