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沉沉的工业时代的降临,一个影像的时代也不可避免地降临了。而在我看来,电影除了带有特定时期的政治文化和民族寓言的性质之外,更多地带有艺术、娱乐和消费的性质。而电影则是现代人生存的一个个白日梦想,这些永远都难以实现的梦想在一个个影像中得以接续和完成,尽管这种接续和完成可能不是完美的,甚至更多的时候是悲剧性的。
阿毛的电影散文集《影像的火车》则正如穿越人生莽莽森林的一个影像的火车,而那一个个稍纵即逝却永存内心的记忆却打开了一扇扇白日梦的窗口,那或朦胧、或清晰的片断和影像涵括了每一个人的一生,容纳了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喜怒哀乐。所以,阿毛在《影像的火车》中所完成的工作并不是目前流行书市上那些华丽的、庸俗的解读电影文本的招摇和肤浅之作,而恰恰是一个诗人、散文家和小说家的多重优异的素质、个性化和创造性的读解和阐释方式。这种远离商业化的解读和阐释重新让读者来面对那些被我们奉为经典或还不为大部分观众所熟悉的影片的本真内核。而更为重要的还在于阿毛通过一个个既相互独立而又能连缀成谱系性的整体性的解读板块呈现了一个优异作家的探幽发微的思考与诘问。而在阿毛的《影像的火车》中,我仍然能够清晰地看到一个女性特有的阅读经验、人生阅历、涉世情怀和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的契合性的呈现与交融,看到了一个女性特有的幽微而深入、敏感而脆弱、迟疑而执拗的对生命、爱情、性、命运、艺术、时代、历史乃至电影艺术本身的持续的思考与检视,“
有关女作家的电影,总让我觉得很亲切。在看的时候,我忍不住拿起笔,写下了一些仿佛早就长在了我脑中的句子。看完电影后,我整理这些句子的时候,才惊异的发现,它竟然是人们一直爱追问的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而写作?为谁而写作
”(《为你而写作》)。所以阿毛所掌控的
这列斑驳的时光影像的火车满载着并不轻松的梦想、记忆和尘世的繁杂出发了,“从早晨与黄昏出发,从忽略与忽视出发,让那些被我们忽略、丢失的美,通过文字和影像重新被发现,重新鲜丽地活在我们的记忆中,活在我们的现实和梦想里”。
电影作为创意产业是融合了商业与艺术的文化经济,更大程度上,从
1895
年电影的诞生,电影就是一种商业美学(音乐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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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但是,阿毛作为一个经常在夜晚沉浸在梦想和文字深处的细腻的南方女性作家却独辟蹊径,她在略过一个个商业电影甚至政治电影的垃圾之后,在一个个关于艺术家的传记电影、作家电影、诗人电影以及关于普通女性的电影森林中发掘出了一个个被普通观众所忽略的场景和隐匿的现代人开放而忧郁的灵魂。阿毛在一次次探幽发微的流连、踟蹰和追问中还原出影像世界与现实世界、想象之间光怪陆离而又无比真实的交错或对称的关系。从这一层面上而言,阿毛自觉地从写作者和知识分子的角度来审视或钟情于那些与写作,尤其是与女性特殊的精神世界和现实体验直接相关的电影和人物,从而纸上的文字建筑与画面音响的屏幕具有了相互打开、彼此敞开的容留性质,“我越来越确信,与写作相比,我更喜欢电影。确切地说,我更喜欢那些电影一开始主公人公就在看书,或者写作的电影。这样的电影注定有一种特别的气质”(《爱写作,更爱电影》)。
当年的布罗茨基曾宣称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那么,对于电影而言,同样是一门关于记忆的手艺或创造。在《影像的火车》中,阿毛相当准确而具有敏识地发现电影和摄影一样不能不是一门挽歌性质的艺术,“
一直以来,记忆,和想象一样,是一切艺术最重要的源泉和组成部分。人类一直过着有记忆的生活,就如同我们一直过着有想象的生活一样。这是不容置疑的。没有记忆的生活是没有的。记忆一直以我们所见或未见的形式活着。像鲜花开在空气和阳光下,开在爱人的花瓶中,也开在看不见的尘埃里。我们拥有记忆,就如同我们拥有生命。记忆是我们的生命中最温柔的抒情部分。它的载体往往非常艺术。比如文字、音乐、绘画,还有影像。我要谈的,不是别的,是电影”(《记忆的形式》)
。那么,在记忆(也包括遗忘)的层面上,
阿伦·雷奈的电影《广岛之恋》和《去年在马伦巴》在阿毛看来无疑是两个最好的范本了。在一个个镜头的剪接和拼贴中,在一个个或激烈或缠绵的音乐敲打声中,在一个个虚拟的或想象的故事里,阿毛却以自己强大的内心世界的河流去重建一个生命个体对其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的印证,或热爱、或失望、或深情、或愤恨……
我想,阿毛在《影像的火车》里回答了这样一个长久以来人们一直争议但又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们为什么需要电影?我们为什么需要在烦闷的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昏暗的角落和一方屏幕?阿毛正是在这个长久的疑问中开始了艰难而愉快的旅程,她再《影像的火车》里找到了自己的答案,这也印证了多年前一位著名的女性作家在关于电影的一段文字中深情的自白:“
多年以后,我还在黑暗中等待电影的那一道开始的铃声,我们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待这道神秘的铃声,这是一根神秘的魔杖,又长又细,悬在我们头顶,它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在黑暗中打开了一道隐秘的大门,铃声一停,我们就进到了一处更为黑暗的处所,我们丧失意志,不知身在何处,我们只有任黑暗的援引,我们不禁直起了腰,收缩了毛孔,我们紧张地等待着事物的降临。这时我们脑后的上方突然亮起一道灰白的光柱,它毫不犹豫地直抵我们的眼前,我们的眼前顿时就有了四四方方雪白的空间,我们紧盯着这空间,这是我们的新世界,唯一的幻想,唯一的天堂或梦乡,我们无限信赖地仰望这个前方。这时候音乐骤然响起,梦乡的大门隆隆启开,我们灵魂出窍,我们的身体留在黑暗的原地,我们的灵魂跟着这道银白的光柱,这唯一的通道,梦乡之舟,进入另一个世界”(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应该说,祛除那些电影垃圾(尤其是那些限政治化和商业化的电影垃圾),真正的电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白日梦。电影,是我们的镜像,窥见自己的理想与冲动。电影,更像一个工业时代的滚筒洗衣机,洗涤和烘烤人们疲惫、麻木的灵魂。这也是阿毛创作电影散文集《影像的火车》的最为坚硬的一个理由,也是这本书带给这个后工业时代对电影甚至对人生、性爱、婚姻、人性、写作的更为深沉的思考与检视。
我想阿毛在尚·考克多这样的诗人式的电影导演这里找到了一条幽深的隧道,一条挖掘并最终敞亮灵魂的隧道,那么,阿毛的本质上的诗人身份也在考克多这里找到了归依的理由,“电影独特的魅力在于可以使许多人一起拥有共同的梦想,并让我们觉得电影就是现实。简言之,电影是诗极好的表达方式。我的电影就如脱衣舞,渐渐剥离我的身体,露出裸露的灵魂。因为大批的观众渴望超越现实的现实,这种现实必将成为我们朝代的标志。这是一位诗人留给年轻人的遗言。在这些年轻人那里,诗人找到了支持的力量”(尚·考克多:《奥费斯的遗嘱》)。
事实上,作为一个喜爱电影的诗人、作家,阿毛无疑在一次次的关于电影的现实与阅读想象中完成了一次次关于生命与自我的阐释性创造,阿毛更多的时候充满了一个参与者、旁观者和创造者的多重角色。她往往将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想象力与电影中的那些生命和女性进行直接的对话,尤其是将自己的灵魂世界与那些与书为伴的女人如张爱玲、简·奥斯汀、乔治·桑、杜拉斯、伍尔芙、西尔维亚·普拉斯、阿娜伊斯·宁和弗里达·卡洛等不可分割地融合、胶着在一起,“作为一个阅读同时又是写作者的女人,更是无法停止热爱那些书中的女人的。很难想象,没有书的日子,心灵会是如何的空虚
?
一间没有书的屋子,充满了聒躁与不安。灵魂无处可去,也无处安放。很多时候,我们双手抱膝,像个被无望的爱情掏空的绝望的人。而与书相伴的日子、与书中的女人相伴的日子其实就是与精神热恋的日子。”(《热爱书中的女人》)。在阿毛的一篇篇关于电影的散文里,在一个个人物身上同时呈现了多个人物的重叠、交错的背影,一个女性声部夹杂中其他女性的声部的交响。这些错综交替的影像谱系呈现了阿毛的独特性的阅读认知和人生体悟,但是,这就给阅读者造成了一种暧昧夹杂的阅读的幻觉,到底是电影中的人物在说话,还是阿毛自己在说话,还是阿毛在替导演、编剧和主人公说话?
在一定程度上,我眼中的阿毛是一个沉浸型的诗人和作家,或者也是一个温柔而坚强的理想主义者。当然在工业时代做一个理想主义者是艰难的,而阿毛的这种理想主义的情怀更多地投射在写作和阅读的快乐当中,并且在这种写作和阅读的冥想式的氛围中去考量、反问现实生活的艰难、平淡与荒谬。在电影的影像中,在诗歌的文字中,阿毛在经历一个个的爱恨情仇,经历一个个的忧伤的分别和甜蜜的约会,带有个人情怀的乌托邦的幻想达到了难以排遣的、常人也难以企及的极致,“我太喜欢莎士比亚,每一次与他的戏剧和诗句相遇,就像是和一个爱情相遇。每一次我在一场爱情中的尾声中吻别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句,却又会在另一次回忆或想象的爱情中与他的戏剧相遇。我把所有的甜蜜和忧伤都投注在莎翁华丽得透不气来的戏剧上或诗句中。用莎士比亚华丽的诗句去爱现实中的爱情。我力图让莎翁的诗和戏剧为我们世俗的爱情恢复美感,我力图借莎士比亚的才情去爱。爱生活,爱写作,爱我们笔下的爱情”(《用莎士比亚的才情去爱》)。
阿毛的《影像的火车》是一个完全属于她个人的文本,尽管阿毛相当聪明地把我们现代日常生活中所熟知的电影作为阅读和感染读者的媒介,但是,通读《影像的火车》的人们会发现,在一个个稍纵即逝的影像中,在一个个恩怨情仇的尘世男女主人公身上,在一个个比现实更真实也更残酷的故事中,阿毛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确立和体认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个体、一个作家、一个诗人复杂而丰富的内心渊薮的深度与寒冷。而这些渐渐发黄、发脆的电影胶片以及多年前的露天电影的幽暗的灯光照亮了这个滚滚红尘中渊薮般的灵魂和人生的隐痛。
让我们暂时离开烦闷的日子,带上一本书、一个往日的照片、一段生疏的诗行,还有一个独特的灵魂一起跟随“影像的火车”上路吧!也许,一段关于我们自己人生的电影才刚刚开始……
相关评价:
稍纵即逝的微妙感受,通向生命本真的真诚抒写,睿智而含蓄的理性思辨,自然而优雅的书卷气息,构成阿毛写作的多面体,使阿毛的作品在当代女性写作中呈现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吴思敬(文学评论家)
她的先锋姿态,她对人性的洞悉,她的语言深度,她所坚持的艺术理想,都令我们感动并肃然起敬。阿毛无疑是独特的。
——陈应松(作家)
她的文字里藏着的尖刀,或许逼疼了我们的眼睛,撕割了自我和他人的肉身与灵魂,但这并不是阿毛的本意。她文字里的刀,是她为脆弱的生命准备的护身器。她只用这护身器对抗时间与俗世。……一个狂热地爱着文字的人,必然像那个痴迷地爱着王子的人鱼——身心在尖刀般的刺疼中渐成泡沫,而文字却成为波澜壮阔的海——它们永不停息地奢望着无边无际的爱与永生。最后,在阿毛的作品,文字也熔炼成利器,对抗着时间这个最大的敌人。
这对抗既是美丽的也是优雅的,既有情感的敏锐与温暖,也有思想的刀锋与决绝。
——林白(作家)
一直喜欢阿毛的文字里那种彻底、决绝和冷冷的感觉,奇异、敏锐而深邃。
——宋晓杰(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