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与海为邻(组诗)
作者:烘烛 来源:中国诗歌网 责编:周占林 日期:06-04-15 17:26:45 点击:
诗人徐志摩之墓
这里躺着一个想变成云的人
变着变着,他累了
这里飘着一朵忘掉了自己
曾经是人的云
飘着飘着,它累了
当你数天空的云时
别忘了加上
地下的这一朵
他不仅使云更多了
而且使云,变得沉甸甸的
像满怀心事似的
是的,诗人的衣袖
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可云彩,却带走了他!
追随诗人的芦笛
追随诗人的芦笛,我迂回于
柳暗花明之间
面前是河,轻轻地一踮脚
就跳过了一千个春天
那牛背上是谁吹过
这多情的乐器,使植物生动起来
常居水边的植物
开始向往天空,它模仿着鸟
从我的左手飞向右手
太阳升起又落下
村路上走来的诗人
芦笛是他的呼吸
丰满了一支歌的内容
我知道使风车旋转起来
使浣纱的村姑频频回首的
是怎样一颗心,透彻而且执著
它终会消失,终会留下点什么
一片芦叶上沾满血丝
追随江南的芦笛,我把手伸向
另一片叶子,它们纹理相同
使这一动作格外沉重
故乡被一片翻飞的芦叶包裹
将有一千只鸟从我指缝飞出
也许不是我的心在吹奏乐器
乐器就是这颗心本身
海上日出
没有比这更伟大的诞生
没有比这更伟大的死亡之后的复活
没有比这更伟大的醒来的笑容
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世界的早晨
大海温柔如音乐,天空洋溢祈祷的钟声
船队迎风出航,投下长远得难以置信的身影
相爱的人走到一起,没有什么比拥抱或接吻
更能表达对这份完美时光的共享和珍惜
一片海水涌过来了,又一片涌过来了
海水呀海水,到处都是海水
全世界的火把都堆在这里了
全世界的热情,都愉快地燃烧成灰烬
海水与海水之间是火焰
是进发的船只,船只的上空是鸥鸟
鸥鸟的翅膀张开如纯洁的书页
又如一双年轻的手掌,捧读一颗古老的心
涉江词
沧浪之水清兮
我打马而来,重温江南的丝绸与青草
看三月如蚕卧于附近的桑叶
它代替我梦见农事,铜镜里的月亮
陌上有村姑载歌载舞
蓦然回首,粉墙黑瓦锁住古朴的民俗
用握缰绳的手叩击悬念的门环
想象邻家女子画眉如柳叶,穿堂过室
挽留我的马镫。沧浪之水
清兮,照得见爱人依旧的面影
打马而来,涉及源远流长的盟誓
马蹄试探刺骨的薄冰、未解的心事
怀乡的鱼群缘河徐行
一路念叨芦苇,我手中鞭子顿然落水
沧浪之水流动于枕畔,重复历代船谣
醒来的屏风堆积远近青山
模糊了桥,船以及所有过渡的情节
沧浪之水浊兮,使我酸涩的望眼
混淆于欲雨的青梅
寄希望于桃花,托梦给健忘的斗笠
夜夜卧剥莲子的暗语。且清且浊兮
沧浪之水,我挽着三月的缰绳溯流而上
把陈旧的草鞋遗弃在彼岸
夏季潮
夏季到来,爱情因为圆润而躁动不安
青草很快生长到月亮上面
夜夜有露珠滴落,溅温你半仰着的脸
更多的人则在远处梦见桂子,叩打窗棂
传说如马车踏浪而来,金鞍玉辇
隔壁有斧头起落伐木,打造忍耐的轮子
把浮躁的刨花铺满海面
阻碍你临水梳妆的道路。你抬起眼睛
观察铜镜是否悬挂在原先的位置
用手指给我看:里面照着去年的谁或谁
更多的话题依旧是关于夏天
关于夏天里一张憔悴的脸,如花之开射
我们分别骑一座浪头远足而去
羞涩得举不起马鞭。身后追随着羊群
提醒我们在日落之间回归家园
因为距离的缘故,你听不见附近的蹄声
却把新月升起的地方误解作前线
爱情比一场战争来得迅速,周围都是风
我们把炊烟和情话安排在中间
作为必要的铺垫。青藤缠绕七月的婚床
交叉的十指把握不住潦草的七月
我们随之流行,从一片水域漂向另一片水域
海韵
对你的爱情日益增涨
就像潮水,恨不得把你托举到月亮上
我一次次地振臂高呼
挥动浪花的小拳头
我说:你不能不爱我
当然潮水总会退去,看海的人
总会离开海岸,示威会有失效的时候
水变成石头。我转身离去
把一句话留在沙滩,我用贝壳镶嵌出
“你不能不爱我”的字样
被你遗忘我会难受,我的思念
注满一只只潜在的杯子
像一生中无数次地淹没同一条船
当我老了,把完整的大海举过头顶
祝酒的辞令还是那句话
你不能不爱我
当然别人可能不会理解这一切
他们只会说:大海疯了
只有你、只有你懂得
大海涛声不绝的原因
第一次乘海轮远航
时光倒流,沉船不沉,泰坦尼克号
又浮出水面,继续剩下的航程
我跟刚卸了妆的女主角
置身于未完成的蜜月,一边窃窃私语
一边吃着新出炉的爆米花
海水涌进熄灯后的剧场,我坐在
最前面的一排座位,再没有什么
能遮挡我的视野
你可以诅咒灾难,但不能诅咒大海
大海是无辜的。它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你
活着是多么好啊!
我坐在船头(一对情侣停留过的位置)
面对银幕的大海,像出现在这里的
第一个人,靠梦想来驱动
向星空进发。高悬的繁星在我眼中
是一些拆卸去塔身的灯塔(灯盏却得以保留)
或许我总可以在其中找到一座
暂时停泊的码头?
哦,我想写诗了!蓝墨水
要在纸上涨潮了……
迎面刮来的风带着锯齿,透明的梳子
把我的头发吹乱了,又理顺了
从脑海里驶过的轮船,则是发烫的熨斗
把起伏了千年的波浪,逐一熨平……
海景
虽然只是一部分,但你每天仍准时
在我的墙壁上涨潮,或者落潮
使室内响起梦一样的回声
偶尔太激动了,还会溢出
画框之外。只有我知道:那是画家
所节省的笔墨
地球转动着,你也转动着,一种力量
呼唤着你,随时准备跟这块
麻木的画布相脱离
把满身的颜料洗净。淹没我吧!
还有谁比你更敏感呢?
甚至跟闭门写诗的我相比,你也
醒得更早,睡得更迟……
从来不曾见过我疲倦的样子
虽然只是一部分,可我并未觉得
你不够完整
漫长的瞬间
我没看见船
我看见的是一无所有的海
除了波浪,还是波浪
我没看见船,更没看见船上的人
我看见的是桅杆,桅杆的上半截
细细的,长长的,孤零零的
跟绣花针似的,从蓝色丝绸的深处
探出头来,把远和近织在一起
把小和大、快和慢织在一起
我甚至没看见那只缝纫的手
没看见藏在后面的线
我没看见海,我看见的是
巨大的浑圆的鸟蛋,出现细微的裂缝
我没看见船,没看见桅杆
我看见的是一张尖尖的小嘴
正努力地把专制的蛋壳啄开。我看见的
是鸡雏诞生的情景
波 浪
哪里有波浪?我看见的只是
一把锋利的刀子,所削下的
一层又一层果皮
这该是多么大的苹果呀
缓慢地转动着
我看不见那个削苹果的人,只看见
果皮顺着他的手腕
像藤蔓一样垂落,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看不见大海的伤口,更看不见
被重重包裹的果核
哪里有绷带?哪里有血?哪里有手术刀?
削了一千年,这只大苹果
既是残缺的,又是完整的
哪里有水手?哪里有船?哪里有垃圾箱?
它们刚刚出现
就消失了。而波浪却可以重复生长
另类的大海
大海永远跳着脱衣舞
一层又一层地脱去
潮水的长袍,波浪的短裙
全堆在岸边
她穿了多少件衣服呀
怎么像脱不完似的
我站得离她稍近了一些
绣花的乳罩
就甩在我的脸上。弄得我
怪不好意思的
大海的皮肤真好啊,在质感上
不亚于那些被她抛弃的
丝绸时装。大海的体形真好啊
被遮掩住,就造成了浪费
……人类入睡了。大海的露天表演
并没有结束
只剩下眨着眼睛的灯塔
作为最后的观众
也许大海的衣服
只有那么一套,脱了再穿
穿了又脱。显得很富有
跳着脱衣舞的大海
却一点也没有色情的味道
仿佛是内在的热量与激情,驱使她
这么做的。大海从不感到累
更不需要任何回报
听歌:《深深的海洋》
海洋真像那支歌一样深吗
我用听觉感受着
你的深度
我用触觉感觉着涛声
水平线下面的火焰和山脉
在铜镜深处浮现
古板的沉船无动于衷
我听见历史失去弹性的骨节
嘎吱作响
海洋,我剥去你最后一层袈裟
柔软的丝绸
耷拉在我温漉漉的手中
为一种宗教的氛围
所制约,我触及不到你的本质
我触及到的仅仅是鱼
水珠,在深不可测的音乐中
一枚锈锚坠落了一辈子
也未降落在你的边缘
这些,并不是你的全部
海上的诞生
让我们庆幸这个神明的早晨
把螺号对着大海吹响
小小的歌手骑马而来
老远就听见那催人衰老的鼓声
因为等待,我们过早地衰老
把呼吸寄托于最后一盏灯
它会亮起来的,在我们倒下的时候
海面上铺展完整的布匹
歌手的坐骑踏浪而来,暗哑无声
他的脸同样未被溅湿
这坚强的孩子,穿过玉米地
就像闪电倏忽一现
在我们倒下的时候,海水涌过头顶
脊背上有马蹄鼓声般响起
他已经来了,我们微笑着
选择芳香的泥土下面闭上眼睛
那玉米一样的美人
望穿秋水,在等着嫁给他
还有我们的根须在海底联系
这将构成他一生的道路
创世纪:海潮
这只手在雕塑!
被塑造的物体,同时在对抗这只手
命令它弯曲、扭动,指节狰狞
轻重缓急
一个具体的人从画室里消失了
仅作为一只抽象的手而存在
像树以根而存在。手上长着眼睛
手充满饥饿,根据原始的冲动
搅动世界
或许,最初的上帝之手
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捏制出人?
手不回答,手疯狂地呼吸
把潜在的台风注入土地
改变河流和山峦的形状。从指缝中
出现房屋、村落
出现我和你……
在每个人身上 ,手代表骨头和性格
说服懦弱的肉体
这只运动着的手本身
就是一件绝无仅有的艺术品
胜过摹仿的对象,胜过花朵
像海洋一样翻滚、扭曲
它的痛苦就是世界的痛苦
无法挣脱的命运之手
高悬头顶
……什么时候动作突然静止
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身躯
随即凝滞为岩石
观潮之后:向往平静的爱情
如果永远像大海浊浪滔天
我的心也会疲倦。向往平静
向往平静的爱情,生活里的一缕炊烟
呈现在无风的天空,足以令我感动
还有月光下的小路,风俗画里的插图
清晰得能听见头顶鸟啄击树木的声音
你愿意陪我走一走吗
把风衣搁在出发的地点
平静的日子
我把所有的门窗打开
爱人就在旁边,树叶一样朴素、真实
通过心跳、手的触摸感受到她的存在
船沉浸于水面之下
潜在的桨获得了自由。平静真好啊
对于伤痕累累的心灵而言,有水
却没有波浪,有无所不在的航行
却没有危险。走向原野
我可以无忧无虑地炫耀
不系扣的草帽
潮水的告别演出
今天我的心情非常激动
我首先想到了大海,大海的心情
然后想到了你。虽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请记住我的祝福
是波浪的祝福
我把每一朵花都当作最后一朵来爱
推开百叶窗,呼吸它直接的芬芳
并且追忆它的色彩,它的形状
我把每一位擦肩而过的路人
都视作最后的邂逅
我想告诉这些工匠、农夫和儿童
“我爱你们!”我想让他们感动
他们的感动就是世界的感动
我想告诉世界:我爱你
胜于任何时刻
我的爱情胜于任何形式的爱情
最伟大的和最渺小的
襟裳岬
缺乏淡水的地方
并不见得就缺少爱情,襟裳岬
我模仿鱼的动作接近你
用鳃呼吸,用唇边有限的泡沫幻想
谁是第一个落水的人
谁最后才浮出海面?襟裳岬
湿漉漉的黑发蒙蔽了谁的脸庞
如同藻类温顺地收藏着月亮
爱情就是做一次深呼吸的时间
我饱满的肺叶像一朵花,在海底绽放
那可是你所偏爱的花呀,襟裳岬
在古老的泪水中逐渐冷却
我羡慕伫望在岬角上的女郎
她同样留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像一朵被我衔来的花,又被波浪摘去
襟裳岬,涂改了又涂改的地名
我躲在一顶斗笠的阴影下
想你,被一滴雨所淋湿的爱人
我模仿一条鱼诱惑她:来吧,下来吧
把衣裳留在岸上;甚至,把心留在岸上
水上功课
我是在湖边长大的。
我是看着荷叶长大的。
荷叶,蜻蜓聚餐的桌布。我启蒙的读物。
夏天向全世界颁发的绿色教材。
(一场绿色革命,推翻旧政权。)
从第一页,读到第九十九页,
我不知道是否需要一生的时间。
比一生更长的时间是什么?对于我而言
就是看不完的荷叶,看不见的荷叶
一如既往的存在。
想到这一点我就有点伤感。
我知道我正在荷叶的簇拥中消失。
亲爱的荷叶,快抱紧我。
荷花是看着我长大的。
今年的荷花,去年的荷花,容颜未变。
这只能证明我的认识在提高。
挑灯夜读的灯笼。节日的化身。寂静的掌声。
荷花的美丽是我一生中的假期。
它的凋谢,宣布着世俗生活的周而复始。
我是喝着湖水长大的。
湖水是看着我的倒影长大的。
前世的荷花,来生的荷花,
你为什么不公开你的态度?
这么说荷花是我一生的旁观者了?
就像我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一样。
潮水是海洋的书卷
海洋的书卷,比石头还要隆重
同时比花朵还要夸张地
陈列于宁静的橱窗。美丽,然而忧伤
世界浓缩在一盏逼真的聚光灯下
闪电与文字从天而降。我们行走一生
也难以把房屋建筑在中心地带
在过程中被幸福的错觉打动、同化
鸟类重复的动作翻阅波浪
脚蹼的形状印在纸上。如同第一次走来
又仿佛无数次离去,谁能把涛声
像贝壳一样剥开,继而合拢
倾听的耳朵比纸张更为单薄。然而生活
不在这里,实际的生活如近水楼台
凭借想象就足以虚构出月亮
那么置身沙漠恐怕是另一番情景
树木探究更深的水源。被遗忘的爱情
和被爱情遗忘同样可怕
我梦见自己的名字青苔斑驳,醒来之后
总有灵魂的颗粒潜入陈旧的靴子
灸痛了假设之中的远足。是谁
在原地奔跑,又选择天亮之前返回
在生命的极端,我们阅读并且梦想
将火把投入突如其来的潮水中
抑或捧一杯圣水横穿渴望的沙漠
以考验双方坚持的程度
生活不在我们身旁,生活永远在未曾
到达的地方。你不可能找到另外的营地
先知的帐篷,如同被放大的花朵
在粮食与书籍周围表达自身的思想
最后的红珊瑚
那一天我感到累了
我在波浪上走动一生,感到累了
我就在路边坐了下来
像一位体力不支、中途锚泊的老渔夫
我感到身体在一点一点地变成石头
先是麻酸的腿脚,继而是双手
最后是我的心
我几乎再也站不起来了
就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
一座珊瑚礁形成的全部过程
过路的船只
把我作为岛来认识、来歇脚
其实,我仅仅是自己一生的化石
从石头到火,从火到石头
那一天并不可怕,我只希望浪花
能给我镶嵌一道朴素的花边
海边的阿达丽娅
闭上眼睛
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轻轻地说
像风说给风,云说给云,醒来的花朵
说给梦着的花朵。闭上眼睛
让我撩开你披散的黑发
最初的夜晚,有小巧的星星点缀
水藻抑或爱情,都使人不堪一击
闭上眼睛,天空不再存在
鸟的叫声停留于耳畔,久久不愿散去
天就要亮了,闭上眼睛
珍珠浮出海面,圆润得像世界的早晨
海水啊海水,到处都是海水
你的脸庞不由得被打湿。闭上吧你的眼睛
森林就会成群结队地醒来
马蹄声在山谷里回荡……
水乡的发现
我不知道生命离开了水
还能以什么状态存在,抑或消亡
你唤起了我遗忘已久的感情
一位远古的少年在水面酣然入睡
千帆过尽,才发现自己一辈子
也走不出你的倒影了
那支橹在民谣的上游静止或动作
已经超过做一次梦的时间
我很难更深刻地进入你
一种力量委托着我,我是一朵花吗
在你的掌心迟纯地绽开
泪水从此逗留在我眼角,我知道
那里面包容着一整座大海
我是深深爱着你的
根须通过你攥紧梦中的村庄
获得另一块土地上的麦粒和阳光
我通过你而发现了影子的存在……
夏天的远足
所有的信都发向远处的
夏天会在上面踩出清晰的蹄声
你尾随其后,努力模仿一点什么
沿途攀摘新枝作为马鞭
插图的树木被风摇动
是谁模仿叶子,在高枝上踮起脚尖
村童把口琴含蓄在双唇之间
探测到打马而去的夏天,并未走远
这个孤独的流浪者,总在一封信应该署名的段落失踪
于是好多故事失去了题目
你在大树之下,挖掘夏天的词根
稻草人终生傍水而居
一张邮票提前渡过河去
也许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你侥幸拾取
夏天遗弃的靴子
梦见大水
河流已使我厌倦。水与水的摩擦
水与石头的摩擦,产生的不仅仅是浪花
它选择夏天经过昔日村庄
穿堂过室,熟稔如摘取期待已久的果实
我猜测着水下的门窗所处的位置
一根浮木安详地骑在水面上
冬天的河流,逐渐失去了内容
暴露出卵石,以及被冲毁的颓墙
青苔长在上面。沿岸是远道归来的马群
它们的鬃毛干燥且沾满灰尘
一场大水犹如一次虚构的战争
抑或一次爱情,在沉寂之后再度发生
河流的声音,石块滚动的声音
如同被遗弃的果实满山坡翻滚
梦真好啊!骑一根浮木
我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乡,容颜未老
双手紧握着看不见的缰绳
我一伸手
就能触摸到月亮上的青草
抑或作为一块石头
在水底走动了一生
你的黑发,我的波浪
你汹涌的黑发,我无限的波浪
依赖回忆就足以度过余生
我把桨触及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水声喧哗,谁的发梢悬挂着星辰
你仰视的星辰,我迷醉的眼神
鸟巢余温,闲伫于指尖的黄昏
以二月兰草、七月松枝,邀约空谷来风
回归的羽翼布满点点苔痕
你遗忘的苔痕,我回味的钟声
沉默在胸膛之间复述海誓山盟
火在相握之际产生。我治疗并不存在的
灼伤,以唯一且疲倦的时针
你停顿的时针,我仓促的行程
在梦中也给你留着窗门,以虚构重逢
梦乡里的潮汐
诗歌之夜,我被创造的火焰照亮
形同半青半涩的水果,陶醉于内部的光芒
秋天把我陈列在枝头,告诉我哪是花
哪是叶子,黑夜与白昼的区别
来自于一盏灯的闪烁,一句话的吐露
马队很轻易地深入果园,它们身后
就是崭新的道路。泉水在我指尖鸣响
我模蜜蜂的声音,去接近花
模仿桨或橹的姿式,去亲热海洋
好大的风啊,在椅子与桌子之间掀起
月亮照映它下面的船只,温柔、安详
像星星点点的村庄。我闭上眼睛
进入另一个段落,雪落下来
使爱情变得纯洁,压弯的枯枝
承受不了额外的重量,在某一瞬间中断
把手伸向水,水面生长出小小的门窗
在我醒来之前合拢;伸向果实
果实应声而落。这样的夜晚温柔安详
河床空洞如朽木,为杯子和面包所围绕
为生活和诗歌所围绕,蹄声相继消失
我摇晃如风中一盏马灯
更多的时候我为花朵所围绕
漂向河流的下游,带着烟草的香味入睡
光明的雨水
以雨作为衣裳的少女
掀开晴朗的皮肤。她踩着田埂走来
麦浪翻卷,我被一场更远处的雨打湿
勤劳的手臂之间有河流逶迤
以及石头滚动的声音
在雨中守护掌心一盏灯的少女
用黄金的腰带收束住自己
风把大捆大捆的麦穗放逐到天边
我忍不住脱帽致敬。歌唱火焰
歌唱流传于掌心的光明和爱情
骑马者经过遍布麦茬的村庄
一盏灯在最小的露珠里悬挂
我梦见的少女,我路遇的少女
你的芳名构成我唇齿之间的谷粒
清晰如初,与花朵的开闭遥相呼应
蒙着天鹅绒的反光的少女
住在花中的少女,把针尖与忧愁编织进去
她身后是望不到边的原野
麦秸残存,阻碍在雨水的贯彻之间
制造阴影,制造短暂的黑暗
海誓
我起床后被披一片海浪去找你
然后淋漓尽致地陈述动摇了一夜的心
再别一枚月亮的胸针,天亮了就摘下它
我衔一朵苦涩的浪花在唇边
回味离别所带来的枯燥。如果我是鱼
搁浅的鱼,离别就是干旱的陆地
我换乘一座又一座疲倦的浪头
把荔枝驮到长安,换取你笑颜新鲜
挥舞沿途的树枝、桨橹,作为抽象的鞭子
蘸着海水写你的姓氏,写咸咸的姓氏
在路遇的一千张帆上面
委托给风去投递,张贴于所有港口
我把心装在上衣口袋里去找你
披一片海浪去找你,迈动潮湿的脚蹼
像个流浪孤儿,默诵世界的道路
走累了就换一双浪花的鞋子
直至站在你家门前,已瘦削如瀑布
用水的手指叩击窗户,你误以为是雨点
打开——海侧着身子挤进来
我铺天盖地拥抱你,我泪流滚滚
拥抱你,如同潮水高攀月亮
我把木制家具扛在肩上,把你扛在肩上
继续流浪,到高处去重建一个家
我把家像一条船扛在浪漫的肩上
披一片海浪离开你,轻松地吹嘘出
漫山遍野的泡沫,以对待蒲公英的态度
对春天撒一个弥天大谎
——我说,我已不爱她了
涨潮:每次醒来都像是新生……
每次从叶片上醒来都像是新生
我们是处女的花朵,是世界的婴孩
从灰烬纷扬中破土而出
羽毛留有被烧灼过的痕迹
而四脚像冻僵的树枝在早春的呼吸中
一点点地恢复了活力
每次醒来我们给自己重新命名
临睡前保留着良好的习惯
把风尘仆仆的翅膀一千遍地梳洗
然后折叠在枕头下面
以便每次醒来都能更迅疾地飞翔
睫毛上悬挂的露珠、泪水倒映的天空
使早晨新鲜如揭晓的预言
每次都要和疲倦、忘却搏斗一夜
我们开眼睛,比搬动石块还要吃力
又因为光明的突然而感到晕眩
血比水浓!从黑暗河床通过的水声
类似于冰块的坼裂、杯子喑哑地爆破
使陈旧的躯体被一次次注满
直至可承受和忍耐的那一瞬间
每次醒来都像是新生,正如
每次入睡都在重复着死亡
火柴盒里的故事
你遗忘的火柴盒搁置在桌上
像辆汽车抛锚,追忆中断的旅行
荒原覆盖了公路。在你走之后
我更懒得去发动它,心已冷了
懒得去接触潜在的火种
一路上你用它点烟,手掌如树叶
笼罩在天空,在你与我交谈的过程之中
它一次次停靠,照亮一座座陌生小站
然后你带上门就下车了,就此结束流浪
或者换乘其它车辆
然而你遗忘的火柴盒搁置桌上
暗示那番停顿在中途的交谈
语言出现故障。它不易察觉地移动
从上午移到下午,继而又是夜晚
它在时间的路线上重复地行驶
再没有你宽松的衣兜作为小憩的睡袋
再没有你的手掌校正它的航向
一切都结束在尘土飞扬的路上
我把它封闭成往事的抽屉
放两颗心足够了。或者让最后的
两根火柴,代替我们在黑暗的房间里面
彼此照亮、取暖
制造一场并不构成伤害的火灾
竹枝词
那被唐朝的雨水和鸟语所打湿的
依旧是幼稚的竹枝
客舍青青,一路民谣逶迤而来
浪花湿润了你横伸的指尖
江南的印象被重重竹节分割、穿插
给人以身临其境的错觉
拾级而上,你耐心模仿着叶子的表情
生动了隔水伫望的故园
含笑相迎的旗帜
独坐幽篁,明月空悬
你屈起指节敲叩出谦虚的乡音
清高是出走的笛,忧郁是回首的箫
丝丝入扣的灯火明灭。你临风摇曳
频繁变换着倾听的姿态
于浑然不觉中枯黄抑或返青
竹枝竹枝!你一声声呼唤过于温存
如重复着爱人的昵称
于是往事的缆绳被轻易地解释了
轻舟一叶载歌而来,渡月而去
江南的泪水打湿了你的衣襟
一支把我摇回江南
一支橹以其临风婀娜的身姿
把我摇回江南,摇回一片亲切的水域
它逆流而上,绕过半梦半醒的荷花
藻类的牵连、渔火簇拥的故事
尽可能直接地重温既往的流水
它像一条鱼,仰泳于波浪重叠之间
唯有月光能使它感动得叹息
大串的水泡在我周围吐露
我忽然发觉生命中的一切
都不如一支橹可靠。橹使我倾向于现实
而又保留某些必要的浪漫
它搅动得我心乱,在回家的路上
我与一支橹相伴,一支橹与水相伴
越过丝绸、瓷器、水草乃至形象的民谣
面向千里之外的江南,镜子里的江南
梦中的江南,风雨兼程
好多夜晚,我手扶一支疲倦的橹
泪流满面
陈阁老宅:大红灯笼高高挂
灯笼,陶醉如酒色的灯笼
与乍暖还寒的民俗有关。喜庆的锣鼓
借助落叶就足以横渡秋天
谷物如愿以偿地拥戴圆满的粮仓
或许雪随即覆盖下来,我已不怕了
你沿途安插的谚语青嫩如初
于往事之烟云缭绕中仰视天堂。你说
哥哥,带我回家……
甚至我很多次不敢回首来路
背影里的依偎一触即破,惶惑于
柳暗花明的试探。那是谁的舞鞋
艳若红菱,踏破月光如水山道弯弯
投奔而来,默契了疏远的醉意
哥哥,带我回家!你转身的片刻
凄楚地一笑
醒来已恍然一百年以后
我翘首的门楣依旧空悬
空悬幼稚如青梅的誓言。新颖的雁阵
贴上我泛白的窗纸了,掌上的光明
有限于渐浓的暮色,妹妹你来还是不来?
还需要于风中继续感伤的摇摆吗
我仍然伫立在老地方,爱情消失的地方,大红灯笼
高高悬挂,挑明了姗姗来迟的承诺
果实爬到更高的树上,混淆了
你鬓边抿出的欢颜,使昔日得以重温
直至一饮即醉的程度。出嫁的前夜
是谁晃着同样一棵树:哥哥带我回家!每听一遍
我的枝枝都发出断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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