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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然长诗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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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然 来源:《中国诗歌》 责编:姚园、醉东风、黑马、飞雨 日期:05-08-03 17:01:02 点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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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之后
千年之后,巨石上的我,将是什么样的我? 我现在还在,作为不早也不迟的诗人 面对这片老不死的海水,悠悠地想 历史上应该出现三个巨石诗人 一个前不见古人,一个后不见来者 我居中,既不见老也不见年青 月亮背后的投影,太阳下面的回声 我,实实在在还没有消失
千年之后,来到这块巨石的人 阅读过我这首诗吗?熟悉过我这个人吗? 或者根本不亲切?或者根本不认识? 想想从前大都市的节日之夜,广场上人山人海 可是谁又依恋过谁?谁又亲近过谁? 想想,就觉得毫无生存意义 这块巨石也是如此,陌生的人啊 早迟都会到来的,总之是个非我的我 是男是女都已所谓了。可我现在还在 作为古代诗人不可预料也不可想象的实体 未来诗人不可重复也不可能重复的空虚 我,实实在在还在,在此沉思、流泪、吟诗 在此虚度大海一朝一夕的光辉
千年之后,我一定渺小得可悲 微粒成不可知的东西,在记忆之外 在意识之外,在这首诗之外 活着的时候总听别人都说 昨天走出去还是好端端的血肉 今天捧回来却是冷冰冰的骨灰 好深奥呵好空洞,脑后勺和背脊梁都直冒凉气 可我现在还在,永远也说不清 我在古人眼里曾经是什么? 我在未来人眼里又将是什么? 或许我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命,这块巨石可以作证 我今天的诗看得见古人,却看不见来者 曾经照耀李白的月亮,如今也照耀我 但是承受我幻灭的巨石,将承受谁?
他们也同样不存在呵,当我还在 千年以前怎么会想到我呢? 千年之后也会沉思于我 这就是悲哀,活着的时候只顾活着 哪管什么前身,又哪管什么死后? 而去了也就去了,走了也就走了 闭目前的一瞬间,才想到还需要思考点什么 如今活完了,也就样样都完了 这样,死人在活人的眼里 与活人在死人的眼里,究竟,有什么区别? 可我现在还在,站在巨石之上 听海水如听流血,如听历来的梦境 总觉得奇妙,总觉得痛苦 毁灭了就好了,彼此都无忧无虑了 万事万物都干干静静了 可我现在还在。这实在奇妙;也实在古怪
以这首诗为标志,我趁我现在在在 去幻觉我明天的明天,去猜想千年之后 人们,将多么自然,又多么陌生 去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坟墓 就算墓碑不倒,碑文也早已脱掉 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墓也没有碑 这是一千个不愿意呵,这是一万个不相信 这里确实埋葬过我的骨灰 我早已被水冲光,也早已被火烧尽 谁也不能证明我曾经来到世界
可我现在还在,宇宙就没有灭绝 他们也没有到来,千年以前或千年之后 我摸我手,还在。我摸我头,还在 我诗我想我哭我梦,还在 我现在站在巨石这里,思考新月或者夕阳 千年之后将怎样行动 七颗星星改变现在的构图 想想那时候彗星将再次归来 而我已经不存在了,我看不见永恒那天 想想,心就空了,心就隐隐作痛了
我现在站在巨石之上,大声地哭了! 海水一片片把哭声淹没 海水总是把人间的哭声淹没 正如海水总是把人间的笑声淹没 海水永远就这样了 海水永远也不见年青也不见衰老了 而在海水之外,电影老了,城市老了 身后的路和远方的梦也都已老了 正如从前的青铜和土陶也都已老了 一面月亮的镜子,一面太阳的镜子 照得海水无穷无尽了 而我总是要死的,站在巨石之上 这唯一的生存,使我大悲
我总是要死的,千年之后 引来蝴蝶几只,落叶随风翻转 鱼还是千年前的那群鱼 鸟还是千年前的那片鸟 可我会是什么呢?云吗?雨吗?野草吗? 他们会不会问,会不会想 我什么也没有,我什么都不是? 落叶一样都随风去了,蝴蝶还会再来 也许,他们成群结队来到巨石 看云一样看我留下的诗句 潮一样大笑一阵,说我很痴,很奇 或者说我毫无意义,我就不管这么多了 也许我根本就不存在,包括现在这个样子 完全是梦境作怪,是幻觉作怪
我现在站在巨石之上,哭成完全的我了 由他们取笑吧,我哭我仅此一生 从此再不见回来的美丽 海水啊,你倒是很深很深很深深深远远的了 我哭我找不到自己的前身 在大宇宙边缘,还是在山间小溪? 我哭我常常梦见彗星,在满空蛇一样流动 常常梦见地球上所看不到的星图 梦见飞行物坠落,梦见夜空深处悬浮的古墓 这都是我的前身之恋吗? 这都是我前身记忆的残渣? 我哭我的诗,打动别人等于掠夺别人的安宁 而诗读给别人,又正是为了打动 不可能清静,去圆满和欢喜一生 我现在无所谓千年不千年了,我在,宇宙就在 我不在,宇宙于我又有何用呢? 可是想想后代,我又不恨宇宙了 宇宙需要一个这样的我 在这巨石之上,完成这首长诗 这首小小巨石之上长长的千年小诗
我是古人后头的来者,我是来者前头的古人 我是我,多变,爱诗,迷恋美人 在世界,在中国,宇宙需要一个这样的我 宇宙才能叫宇宙,世界才完整 我是我,一个老实的凡人,一个不安的思想者 一个现在完完整整的血肉 一个千年之后无法体验的灰尘 灰尘就是心,灰尘就是思维 灰尘就是灵与肉,灰尘就是记忆和精神 灰尘就是我隐身的所在,这神秘的归宿 这万古的冥界,千年之后,千年之后
现在的我,却是灰尘重新聚集的新鲜人体 有手有脚,有眼睛有大脑 我现在还在,我现在有这首诗 我现在有这块巨石上动荡的灵气 一个满怀忧伤的实体 总有解体那天,总有消逝于永恒那天 现在,我趁我还在,设想以后的千后 来者啊是爱还是不爱,这人,这诗,这巨石? 这依然故我的阳光和海水 千年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千年以前有一个渺小的诗人 在这里歌唱宇宙间巨大的悲哀 千年之后,来者啊有没有眼泪 有没有忧伤和怀疑,千年之后 包括巨石在内,都是尘埃的见证 灰烬的见证,沉沙的见证 也只有尘埃,也只有灰烬,也只有沉沙 我们怕死,才生儿育女 我们怕死,才维护和平 我们怕死,才热爱地球 真正到了死那天,一想起自己有儿女 有地球,有神秘的事将要发生 有宇宙的宇宙,有死后的再生与复活 (灰尘在重新聚集着新鲜的人体) 一想起这些,我们又有点喜欢死了
我现在还在,设想千年之后的来者 为这人,这诗,这巨石,请制造谚语 为这个千年以前就已经来过的我 请说:李白的月亮,杨然的巨石 为陌生的敌人或者朋友 为永久的深奥或者空洞 来者啊请不要对我一无所知 我的影子会湿润你的影子 我的幽灵会佑护你的登临 请在诗歌的交谈中提到我,甚至叹息 流泪,说我写出了你们的悲哀 写出了你们的隐私和幻灭 那么,我又存在了 我要复活,就要有人记忆我 那么,海水依然是我的海水 巨石依然是我的巨石 在现在这种存在之外,我需要另一种存在 我需要阴间,我需要轮回 我一定在宇宙的某一个地方存在过 空洞也是永恒,幻灭也是不朽 来者啊应当有人亲近我 亲近这诗、这梦、这流泪和思想 人们啊,都有一个千年之后,千年之后 来者啊应当也有一个这样的我 默默站立之后,突然开怀大哭
千年之后,我在巨石之上,开一代诗风 不要说自己不朽,至少活在现在的诗中 我为诗而生,而哭,而梦,也为诗而死 让后来者说:千年以前 我曾经来过,我梦幻般来过 我预言般来过,我记忆般来过 也遗忘般来过,也消亡般来过 千年之后,这样般来过的你 是千年以前这样般来过的我吗? 我,现在站在巨石之上,面对海水和夕阳 大哭而歌,大哭而歌…… 1992.8.10写成
乡村最后的诗人
乡村是越来越被人所瞧不起了 我周围生长的 也尽是此蔬菜,而不是钱 我难得和别人一起喝酒 不,我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冷漠的 难得深情一次 但是朋友你来 你来,我绝不会亏待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人们都纷纷涌进城去了 而我还在,还在这里 这里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 小如中国小指头上小指纹里小小细菌 我乃是小细菌里格外骚动的小小的细胞
这里,有人靠种菜出名 有人靠酿酒出名 有人靠打架,有人靠养鱼 有人靠杀猪,有人靠残疾 也有人靠告状,也有人靠赌博 也有人靠当官,也有人靠乞食 出名出名出名 只有我,远在小镇之外,靠写诗出名 所以朋友你来 你将会很好很好寻找我的 我是人,但不是腰缠万贯猪模狗样的那类 我相当明亮,哪怕空得没有影子 走路也响当当的 你来,一下子就会从人群中认出我的
这个小镇深深地生活在过去年代的岁月里 他们都将被遗忘的 而我生活在未来,我写诗 与周围清醒白醒精灵透顶的钱眼眼相比 我乃是顽固的糊涂之人,我写诗 与周围破铜烂铁的热烈叫卖声相比 我的诗显然是怪声怪气的 怪得没有金钱的味道 只有文化的营养 别人都在挣大钱,我却在搞诗!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不可能因为经济大潮的汹涌而至 而搁下自己紧握的诗笔 别人挣钱挣成了砣背 我写诗写直了腰杆!
是中国考验真诗人的时候到了! 经济朝代的气息越来越厉害 写诗与做人的概念 仿佛一夜间也完全改变 但是朋友你来 你来,我仍然在我的乡下 写我的诗,走我的路 喝我的酒,做我的梦 我是不是有点寂寞了? 我写着这些孤独的诗 陶醉自己,欣赏自己 诗人!拿着个沉重的金元干什么? 再说苦闷已经无用了 总要写点有用的诗吧!
我仍然在我的乡下 给唐人写一首长长的诗 给千年之后写一首长长的诗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田野被都市的魔影侵害得越来越厉害 我也越来越瞧不起城里的水了 城里的水有股化学气,有股医学气 我也越来越瞧不起城里的云 城里的云尽是布料色,尽是塑料色 城里的声音尽是带电的声音 城里的欢笑尽是汽油的欢笑 而我这里,还有一口未被污染的井 还有一条未被污染的河流 以及天然的风,以及天然的树 所以朋友你来吧! 你来,我将拿出我所有的酒和所有的豆 再加上我已写出的所有的诗,招待你 我乃是中国最后一批乡下诗人 而城里,就连月亮也在打口红了 这可是中国教育了千百年的月亮啊! 我守着最后一口井,为多年的寂寞解渴 竹篱笆外,看星星的气数 是怎样与我的灵感相同,无始无终 无始无终啊! 我乃是中国最后的乡下诗人! 1992.12.17
雪 声
雪的声音 仔细听 便是幽静深处 约会的声音 踩在落叶踩在草色 轻软软的 细沙沙 听得出微笑 低语 或者初吻 月光下的淋浴 裸露的皎洁 多亲切哟 那种快感与光辉
人间没有察觉不出来的声音 仔细听 让人细腻了许多 血的流韵 美梦初醒的步履 人头落地而旗帜上升 撬开墓门 或在枕边呼吸轻轻 彗星沿着天际擦边而边 尤其是 鲜花凋零而蝴蝶乱飞 这一切生生死死之音 都在其中
由浅浅絮语沉积茫茫心情 仔细听 让人遥远了许多 纷纷的古代纷纷而来 落下多少国度 车辙发出被掩埋的痛苦 雪声浸透条条道路 仔细听 古人饮酒的声音 吟诗作画的声音 颠颠狂狂 飞飞舞舞 淡雅也罢 轻盈也罢 都很浪漫 幻幻灭灭 都很潇洒
让人飘逸了许多 魂魄轻得不能再轻 结实了最初也是最后 不可更改 也不可消灭 浸透各种隐身智慧 进入万事万物 树枝因承受而发出喘息 钢铁再也不能保持冷酷的沉默
灵视的一瞬 心 听见了永恒 扬扬洒洒纯粹的阴性 如此晶莹透明 凡是冬眠的沉思 都将被感动 我渊博了许多也广泛了许多 雪声落满记忆和幻觉 守着大片绝对之美 雪娃娃粘满星星的笑音 也粘满月光的香色
原野完全幸福 世界如梦 雷叫 海啸 火山的喷发 这一切大悲大喜 都败在雪下 仔细听 我深刻了许多也空灵了许多 雪声意味着灭绝 也意味着诞生 从此烂掉多病的人和草木白色翅膀煽来扑去 白色长发飘来扬去 一切思念或愿望 都服从了雪
悄然而至 总以不易察觉的声音 降临了 谁也无法抗拒 严厉的权威历来如此 必然的事情 最初的月经或者射精 锋利的剑刃 怀孕的消息 降临了 谁也无法否定 包括高峰与深谷 诗人与农夫 庸人与领袖 海面上封锁了层层的坚冰
雪声发生的纪念碑 雪声发生的大河的长堤 雪声发生在月光停留过的墓地 雪声掺和着午夜婴儿的啼哭 雪声掺和着失眠老人的咳嗽 仔细听 仔细听 雪声发生在一切生者与死者之上 谁还能背叛庄严的冬天 1994年
空空的青春之碑 ——献给20世纪六十年代:人类的两场不相关的青年运动
我走进青青草地,在不易察觉的轻微的风中想起你们,当年的东方 的红卫兵 如今,都到哪里去了?都到哪里去了? 恶梦散尽了,窗口就会醒来。高烧退去了,身体就会康复 过去好狂热的大时代的大燃烧,如今就连灰烬也已找不到了 唯有道路加宽了许多,桥面是如此地平坦 树也比从前更加挺拔。但是,“青春无悔,青春无悔……” 是谁在午夜,发出如此细腻而又沉重的心音 使当年分手的战友,在旧照片前抱头痛哭! “青春无悔,青春无悔!”青春真的无悔吗 包括当年突如其来的青春大出走,愿望是那样地美好 祖国好像富强过剩,恰好需要一场所谓“文化革命” 你们在一夜之间,放下无事的书包,迈出单薄的家门 伟大领袖毛泽东,比太阳还红,比亲人还亲,比天空还天空 他发出了神一样的召唤和神一样的光辉 你们汹涌出发,到北京去!到延安去!投奔各方圣地 去搞大串连!去扫除害人虫!去解放全人类 去破旧立新!去抄家,去焚画 去烧书,去砸烂古庙,去撒传单,去呼口号,去贴大字报 铺天盖地去吧!轰轰烈烈地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真的在一夜之间啊,你们卷入了红色大风暴
在东方大地上,深情的理想如此响亮 你们陶醉在大胜利与大希望的大动荡之中 那时候,酒算什么东西?口红算什么东西?美算什么东西? 金钱与舞池与时装又算什么东西?只有血红血红的革命! 我的黑头发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哟,你们是那样地英勇 即使用千万根指头去交换一颗石头,也都义无反顾 仿佛深入大片大片的合唱,其间的庄严肃穆,简直妙不可言 又象沉浸在精神之光间的喜悦幸福,真是美不胜收 中国啊中国,真的不象外国,不象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反动派 他们正在一天天烂下去,我们正在一天天好起来 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我们中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既无内债也无外债的国家 我们红卫兵出走只因为革命,他们嬉皮士出走是因为幻灭
他们的六弦琴之夜,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一个早晨之间 完成了空前荒诞而又广泛的精神裂变!谁注射了叛逆之魂? 谁宠爱的血色远离了肤色?一群群年轻的面孔大扭大曲 当西方之神从梦中湿漉醒来,慢悠悠观看她亲爱的世界 她发现她周围最明亮的青春已经纷纷出走了,纷纷出走了! 吉它出走了,手表出走了,咖啡杯子与拉链运动服出走了! 就连公开的花与隐身的花,也都纷纷辞别裙子出走了! 情歌与颂歌与国歌与所有的歌同时都患上了同一场大病 在啤酒瓶与历史课本之间,不知道究竟是谁 超人般操纵和遥控了这场大面积的心灵破碎 密密麻麻的蓝眼睛蓝眼睛蓝眼睛,明的暗的亮的淡的 在同一个神秘早晨,烟一样从家庭飘逝,风一样从社会消失 要到哪里去啊要到哪里去啊,他们想也不想 而在黄昏回家的路上,空荡荡 只剩下孤零零的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
如此迅速的大出走浪潮,牵动了地球上的每一根神经 嬉皮士,这美国登月时代大出走的青春 在林中燃起光怪篝火,在那深处吸毒,去过性迷乱生活 去无尽头的路上乱走,裸露人生最阴暗部分 怪就怪个彻底,怪就怪个干净,怪就怪个让历史没有话说 一切都在刺激标新立异,也在刺激万念俱灰 要过新生活吗要过新生活吗,他们选也不选 总之纷纷出走了纷纷出走了,不再回顾身后的城市与社会 纷纷流浪的奇装异服,纷纷漂泊的长发长须 与东方大地浩浩荡荡的红领章红袖章红帽徽红宝书相映生辉 推倒从前所有的偶像,无所谓塑不塑造其他的偶像,在西方 灿烂的古典弥漫成种种的尘埃,再辉煌的历史也只等于灰烬 骄傲过整整几代人的英雄或天才,此刻也都烟灭灰飞了!
这是大失败的青春大出走哟!这是大悲剧的青春大出走! 真的叫前辈的功勋茫茫崩溃么?心血也挥霍得干干净净? 这些疯狂大出走的嬉皮士,真的过上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吗? 崭新了空前绝后的放荡吗?解脱了史无前例的病态吗? 真的叫巍巍科学巨石,乖乖地瘫痪在脚下? 又真的叫铁的法律和铁的秩序,也会如纸屑一样乱飞? 可悲呀可悲!星球依然众多,地球依然孤独,上帝依然如梦 但是,东方的大串连朝圣东方!西方的大出走沉沦西方! 就连花岗岩也会烂醉如泥,无数的影子自尽 彩虹大道挤满了蜘蛛,岁月的桂冠生满了冻霜 是什么性别的神啊,诱惑这力量、推倒了传统的高墙! 是什么岁数的野气,煽动这狂想,冲破了权威的铁网! 现实的牢笼,光荣的囚禁,一瞬间变得破绽百出 那些躲在阴沟里享福了许久许久的灵魂,也被一一撕烂了!
这是生命惶惑的大出走哟!这是渴望灵肉大解放的大出走! 就连阿波罗号登月的喜讯,也无法阻止青春的大面积流失 当东方的黄皮肤沉浸在红海洋的狂热漩涡中 在西方,他们富裕的花园,为什么也失去了本身的魅力呢? 他们的理想,曾高高在上,傲慢于四海五洲 肯尼迪,这大美利坚大地的一代巨人 曾经用麦克风吹动无数动荡的白皮肤,欣喜万分哟欣喜万分 达到了希特勒煽动德意志狂热的那股狂劲 可是他们迷醉的爱国光辉一下子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本能,向往广阔的异性,到外面去!既然都受骗了 既然都被愚弄了,既然样样都落空了,巨人也被刺杀了 样样都不可替代了,样样都不可挽回了样样都虚无渺茫了 那么,到外面去!何须用号召哟, 走,到外面去!外面有深远的新鲜的野性 至少,外面不需要父亲,外面也不需要领袖,也不需要教师 外面有一片异教情调,原始情调,外面有一片冷漠的快感 有一片陌生的吸引,空虚的吸引,梦以外和书以外的吸引 电影以外的吸引!吸引恶毒的过瘾,苦难的过瘾,血的过瘾 野外汇合的吸引,女妖之河的吸引,魔幻深谷的吸引 吸引他们撕开自己,裸露给社会绝望的深渊
可怜这唯一一颗贫血的蓝玻璃地球!彗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银河依然缥渺,宇宙依然深奥,生命依然是谜又依然奇妙 但是,可怜的地球!在经线那头,黄金一窝蜂向沼泽投奔 在纬线这头,绿荫一片片朝沙漠倾泻,都是不要命的青春啊 嬉皮士,或红卫兵,都是轰炸太阳的核实验的青春啊! 在史书上留不下半个字的赞美,更何况讴歌或者欢呼 这消沉了的茫茫智慧之叶,这凋谢了的重重热情之花 如今,都一去不复返了!都一去不复返了! 神圣的禁果树上,光环在一圈圈坠落,坠落了,就无法找回 一场真理怀孕的大流产,注定在天空找不到最后的回声 东方也如此,大起大伏的浪潮之后,火焰早已一层层冷却 你们,我的东方之城的无数黑眼睛的大哥哥大姐姐哟 随着伟大领袖的巨手一挥,命运便展开了深深远远的错误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去 从高高的红色云朵一下子跌落到生存底谷 一股股回城之风,开后门之风,堕落之风席卷东方大地 同时也抵挡不住被泪水打湿的良心,化作反省的涓涓细流 被虚荣之箭射穿的良知,形同花鸟鱼虫,掩盖多少夜沉思! 回归大地吧!回归森林吧!回归理智吧!回归自我吧! 这就是东方青年的结局,是凡人的开始,是平民的开始 是形形色色上上下下红红黑黑的中国新一代人的开始 而在西方,那伙走火入魔的青年,他们也一个个地回去了 洗去满脸的污垢,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回归于人类的日子 这些失去真理却要狂热觉得拥有真理的东方青年或西方青年 最终都没有通向纪念塔,没有通过凯旋门 这些东方或西方曾经追求过或者逃避过的驯马、野马或骏马 仿佛一下子都跑光了,留下一片又一片青春广阔的废墟
这是人类千载难逢的大歌大哭的壮举哟! 西方的嬉皮士,东方的红卫兵,人类登月时代的青春之碑 曾经千百次冒险的狂欢血液,如今风平浪静 过去一回回闯荡的豪迈之舟,今夜都同时充满了忧伤的倦意 我沉迷在往事的追究之中,真的,当你们在社会中悄悄晚熟 他们也回到了人民吕中,我格外敏感地感应那个意外的早晨 当判逆的潮汛突然降临,来不及询问远方的岸存在不存在 就跟随陌生的哨音成群结队地出走了,成群结队地出走了 狂想的冲动,陶醉了空想,命运女神也匆忙受宠也受孕了 来不及惊喜又茫然失恋,多少年青的灵与肉充满了痛感! 如今,沉沉忧思浸透中国黄土,大串连演成闹剧更演成悲剧 我迷恋其中的大无畏精神,决不嘲笑其中的热爱与坚贞 二十年后漂流长江的豪情,也许正发源于那片深重的悲伤 想起来真不愿意承认其中有多少利用,有多少愚昧和自私 单纯的是你们的崇拜,你们的服从,你们的跟随,你们的心 到头来你们一无所有,总是凡人,总是平异,总是善良的人 红卫兵,东方的红卫兵,真是一座空空的青春之碑吗? 每想到这里,就鞭挞着别人的回忆,也鞭挞自己的梦!
如今我看见其中最优秀的身影,不再随风摆动 而让理智的绿色和良知的露水渐渐滋润东方干渴的苍茫肌肤 这默默之爱虽然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更执着也更持久 化作参天大树,去支撑祖国的一部分天空 大浪淘沙之后,象考验真金一样,也考验了这群时代的基石 必然奠基着也构筑着我们本来就已经很虚弱很虚弱的国体 在他们嬉皮士当中,多少浪子也回头了,重新返回社会之中 在他们的国度闪光,成为他们国度的栋梁 只剩余几个顽固者,沉淀在古老尼泊尔高原的几粒眼屎中 在那里悲惨地出卖他们的最后一点点血色,大自然无可奈何 抛弃社会的人啊,最终也被社会所抛弃! 既看不见大时代之镜的投影,也听不到大自然之钟的叹息
如今,我在简单的日子里,冷眼观看今日中国之青春 多少人把缤纷的时装,当成人生的唯一血肉去潇洒,去漂亮,去超脱,去说一些不痛不痒的人话 去吐一些无聊的烟圈,去踩几曲舞步 去幸福一天也葬送一天,去自由一天也空洞一天 去用眼睛交换钮扣,去用心灵填充空杯,去唱一些重复的歌 太平静了!太平淡了!太平凡了!太平安了!太平民了! 其中最乏味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奶油味、粉脂味和香水味 最缺乏的,恰恰是当年红卫兵的那点点热忱 那点点大无畏的勇气和那大公无私的精神 我无话可说,象一位失败的英雄,始终一往情深又默默无语 何其伤感,又何其动情,常常在自生自灭的草地陷入沉思 在午夜常常醒来,悠悠地回忆,细细地反省,层层地鉴别 回忆,反省,鉴别,在过去东方登庙而西方登月的年代里 一座既在太平洋西岸又在太平洋东岸、又深奥又空洞的 无色、无形、无高度、无重量又无可取代的青春之碑 那是西方神秘的嬉皮士哟!那是东方火热的红卫兵!…… 1996年
时间之刀
时间是身体上的一股气。刃不见刃,锋不见锋 混在血液中。没有什么不自在 春的春极了。秋的秋极了。没有什么不痛快 夏的很夏。冬的很冬。没有什么不舒坦
睡眠也是这样。拿这滴滴答答的钟表干什么? 梦应该很梦。醒应该最醒。醉应该更醉 自然有阳光轻轻拍打的提示和启迪 夜是身体的一个床。昼是身体的一个窗 没有什么不自由。每一件事物都自然来到 萌芽很遵守童贞。花朵很开放爱情 种子很收藏思想。果实很讲究智慧 没有什么不真实。又何必追究精确的数字? 什么分就是分。什么秒就是秒 使身体处处被针扎得细细密密又疼痛 当时间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跑到体外 形成日历、表格、钟点和数据 形成上下班制度、法律、规则、奖惩条例和程序公约 时间便成了凶狠的刀,时时砍杀着人类 我们空虚了许多。世界意外地膨胀 空灵被古怪扰乱。各种意识趁虚而入 月亮悬浮多余的诱惑。祖先开始做辉煌的怪梦 玄妙的酒色呀,离光辉不远,不亚于水 也不超越水。我们在世界感到诸多不便 飞不能飞。冻不能冻。渺小不能渺小 巨大不能巨大。我们在夜空下感到空前孤单
在彗星前充满恐惧。虚构上帝与天国 虚构鬼与神。痛感短暂。更痛感永恒 永恒是永远握不住的那一只伸白天国的手 永恒是永远爱不着的那一个来自梦中的人 永恒是自己的墓碑,你永远读不到 永恒是自己永远离开世界那一天,我永远看不到 当体内只剩下单调的脉搏,结束血与肉 共鸣的时光。光更深远了。血更激动了 去学会怀念。也学会记忆。人为什么诞生 又为什么消亡。失去的好时光是真正的好时光 当时间还没有与身体分离。无所谓夜不夜 无所谓雪不雪。无所谓季节不季节 风来了有大树。雨来了有洞穴 洪水来了大火来了,有巨石。啊啊,多好! 自从时间从体内离去。祖先啊又恐惧又劳累 摹仿花与果循环。悲哀声音与影子分离 打更的梆子声与鼓声,好尖锐好寒冷 悬停在古刹上空。残存于蛛网落叶 沙漏把岁月数点,一粒粒计算阳光与月色 并把绝对的存在不存在,平分给生者和死者 灯亮灯灭。帆落帆升。时间和人完全对立 所有战争,都是时间和人的无情之争 所有迷恋,都是人对时间的深远之恋 和平不当一回事。美也不当一回事 总被鸡啼催促。被号角催促。被铃声被汽笛 被马蹄被烽火被天色,催促,催促,催促 去,去在万众之上哄抬皇帝,哄抬又踢去 去,去在一个女人之上,发现所有女人 去让庄稼牵引汗水。去叫刀光操纵血 时间啊时间,真叫人永永远远害怕害怕
时间的经纬网络世界。日月都上紧了不停的发条 细细地输送给每朵路,每朵窗,每朵钟表 去,去咬紧每一个人,去咬紧每一个人的每一只手 去咬紧每一个人的每一只手的每一根指头 人和时间如此对立,永远在敌视 白发人在伤感白发。皱纹人在伤感皱纹 被婚礼紧迫。被葬礼紧迫。被水紧迫 被儿女被社会被自己。云。石头。紧紧迫迫 永远。这山高。那山更高更高 这岸远。那岸更远更远。名声在名声之外 金钱之外还有金钱。荣誉之外还有荣誉 时间,却只有进得去,却没有出得来 路口。喇叭。窗门。桥洞。人啊人啊人啊
时间弥漫在体外。时间在有孔无孔的地方 浸透每一根声音。浸透每一根神经 为了遵循分分秒秒,不惜扭曲精美的东西 让圆满破碎。比阴更阴。比阳更阳 比鲜嫩更鲜嫩。比衰老更衰老 考验文字的耐力。监视多彩的坚贞 在时间面前,永远,铜臂软了骨力 铁墙虚了脚跟,朽了一座又一座钢城 细细想来,没有谁真正不朽 不管他是名人还是伟人,是帝王还是领袖 当时间不再向体内回收。时间是脱掉羽毛的影子 漏在体外的灵气。泼在体外的圣水 越爱越流失!越痛越飘逝!越想越想不得! 时间是说谎的神。时间是信守诺言的伪君子 时间是胆小怕事的疯狂屠夫 时间是极度吝啬的豪放侠客 时间是鬼。你不怕,它更不怕 巨大的魔鬼再也收不回小小的瓶子 美丽的妖精再也招不进窄窄的匣子 时间时间,永向生命围困,永向灵魂进攻!
无声地杀。无形地杀。无踪地杀 时间是杀人不见血的刀。所有迷恋和战争 时间从来没有输过。宗教从来没有赢过 更何况语言。以及艺术。以及大醉大醒和大梦 永远,时间不承认探索时间的诗! 永远,时间不接受表现时间的诗! 我在时间面前,永不服输,永远惨败 我是时间刀下的渺小罪犯,永远沉沦茫茫尘埃 1997
祖国之诗
我常常忧虑:祖国之诗
不相信曾经辉煌的中国诗 如今空洞着辽阔的诗中国 我茫然着,幻想着 我不满诗歌只深入心灵,而远离生活 执著地打听幸存的祖国之诗 如果诗人真的只拥有永远的痛苦 我依然要给祖国之诗热烈祝福
是是唱过其自东来雨其自西来雨的祖国之诗 是我唱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祖国之诗 我们最远古的诗,最先就同雨水连在了一起 同清清亮亮的雨水 同清清亮亮的美好的雨水 在五千年前发生,牵动两岸优美的风景 那是一片大自然的美,大智慧的美 诗歌孕育祖国之初,祖国之初孕育诗歌 唱着:关关睢鸠,在河之洲 唱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祖国之初就有多么思绪幽幽
是我唱过风雅颂的祖国之初 唱过先民生活的文明之初 劳动之初与爱情之初 何其铭心刻骨的爱与恨 何其铭心刻骨的痛与苦 是我流着泪从诗经中归来 每一句诗每一个字凝结多少先民的心血 流传在多少先民口中、手中和心中 才有这风中雨中的三百篇,这火中坑中的三百篇
是我唱过雄壮的美,激越的美 唱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唱过: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这比诗更诗的咏叹,使我拜倒在古英雄前 咏叹:力拨山兮气盖世的项羽 咏叹: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刘邦 无论英雄大喜大悲,都成了千古绝唱 成了宽阔高远的祖国之诗
现代诗人多么尴尬,徘徊低谷 诗界之在中国,空空荡荡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美?回到爱?回到感动? 人们啊,什么时候才能又被诗经感动? 被楚辞感动?回到唐诗宋词之中? 被乐府被古诗十九感到 被元曲被“五四”以来的新诗感动
曾经,我由感动走进诗歌,当我苍白如风 祖国,你也苍白如纸,在动乱岁月 我感动,屈原在流放途中咏唱你 行你咏你,把你幻化成无比的美女 其实心是苦难的。悲风吹遍,沉江千古 李白爱你独醒的月亮,醉你迷你,痴你狂你 饮你舞你,他爱你如酒!却远离了长安! 其实心是苦难的。我又听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夕阳无限好的时刻,在古原上送别李商隐 陆游骑着濛濛细雨,走过雄伟的剑门! 祖国,这些都是你的儿女!他们爱你! 写了许多好诗!但是却找不到出路 而他们正是你的第一灵魂,第一眼睛 给我第一喜悦第一感动的,也惟有诗歌!
我深深迷恋着:那惊喜和传诵 非凡的祖国之诗,很美很美,很神很神 其中的典故,其中的传说,其中的故事 多奇那木兰辞,多悲那孔雀东南飞 诗的深情,诗的精美,诗的魅力 我梦幻祖国四处都悄悄生长着诗 在贫困中给我安慰,在苦难中给我允诺 我感激郭沫若给我指引天上的街市 我感激何其芳的预言,神奇的夜歌和白天的歌 多美的傅仇森林的夜景,多情的闻一多红烛 特别奇妙而又特别伤感的,是那《李白之死》 我在中国动乱岁月悄悄进入诗歌 偷偷地读,偷偷地背,偷偷地抄,偷偷地写 那时候好诗都是有毒的,那时候好诗都是有罪的 但我惊魂:还有哪些文字会比诗更动容? 在水边,在月下,谁最约会多情多义的黄昏? 月和灯依旧的元宵夜,怕是古中国的情人节 读陆游《沈园》,读唐婉《钗头凤》 凡是初恋过的人们,谁又不会心痛? 祖国之诗就是这样,深刻着我们永远的爱 赤壁怀古,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是使我们神奇的诗,是使我们英雄的诗 是使我们命运与祖国相同的诗,伟大的诗! 光辉的诗!杜甫,你是杰作 三吏三别,够不够评价你的千年痛苦? 白居易让中国流泪琵琶行,流泪长恨歌 谁的缥缈春江花月夜,连我好远好深又好久啊 谁约我唱秋,唱永恒的流水、小桥、人家? 谁在雪下舞酒?谁在天边饮剑?谁是辛弃疾兄? 哦!就算是在铁血冷漠的残酷年代 我也听见郭沫若在唱《女神》的火热情歌! 谁的死水不死?谁的野草深奥了奇特的秋夜? 谁的芦笛吹穿了一个纸和铁混装的社会? 谁的大堰河打动土地一样深厚的内心?
这就是诗歌:祖国。这就是令我倾心的你的诗:祖国
哦,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买杏花 有什么样的江南,就有什么样的诗! 哦,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什么样的诗,就有什么样的山水 什么样的诗句在心间回荡 什么样的风光就在脑海里生辉 吟诵着这样的祖国之诗,走在繁华的大街 走在今天,向着时代的光荣和感动 向着未知的祖国之诗和人民之诗 辉煌怎样如诗的中国…… 1997年3月23日写成于斜江村
二0五八年
我死后,就是一只鸟儿了 二0五八年,是我一百岁周年 我辛辛苦苦归来,只记得鸟的乡音方言了
鸟类也有最母爱的国语,我必须归来,这世界 记得我一百岁生日的,其实就只有我一人了 我的魂,是二十年前的雨气,是二十年前的风声 阳光经常打动着水面,落叶自然飘向门外 还记得我简单的名字,正是阳光和风水的拼音 故乡还是经常下雨,并且还是经常出太阳
可以预料的二0五八年啊,必然是,也自然是 战争与和平的婚姻,宗教与边界的血缘 政治与经济恋爱,男人与女人相好,约会 然后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象我经历的那样 这一切,都是可以预料的
不能预料的,恰恰是我那只鸟儿 一百岁那年恰恰在不在故乡? 分不分得清故乡或者远方? 只要有树,有昆虫,有谷粒和水 空气干干净净的,便有一个新鲜的我了 对着月亮一啼,叫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我一百岁,其实也是零岁啊
我必须记住墓碑,当我辛辛苦苦归来 去看一看也行,也是好事,至少还认识 死去的絮,蜘蛛网,蝴蝶和鲜花 碑上的文字肯定模糊不清 谁叫我这天要满一百岁呢 安息我的地皮也许涨价,早已填平修筑大厦 热热闹闹的人们,把我踩在地下的地下 我何必来过这个世界,我看不见我永恒那天 只有尘埃在飞,灰烬在落,粉粉沫沫我的记忆
二0五八年肯定会到来的 鸟儿依然讲述北方南方,而我已经长眠多年 我用过的烟缸还在,笔还在,瓶子杯子还在 门外的小桥流水远山白云自然而然都还在 独有我不在了,我没有了,我走了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是很自然的事情 就象草要开花,树要结果,然后花儿谢落 果实烂掉,只留下种子,孕育新的死亡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万事万物都空了 但是别人还在,依然走路,欢言笑语,谈情说爱 假如我的老家修成大路,人人从我身上跨过 我能有,又岂敢有哪怕是一粒灰尘的反抗吗?
一辈子没有学会关怀自己 现在明白了,但是也晚了 我还是想活一个世纪,但是父母已经不允许 父母比我走得更远更昏暗,比我睡得更深更黑色 我只能用诗放飞一只虚幻的鸟儿,天晓得到那天 它回不回来呢,哪怕只在空中看我一眼? 二O五八年早晚也会到来的 我只睡在静静的空洞中,零和一万,永恒与一瞬 所有名人伟人都这样过来了,所有凡人庸人 都一视同仁。我纯属偶然,归功于父母 而父母又归功于他们的父母,他们的父母 又归功于父母父母乃至祖宗上溯远古 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人类的一男一女 二O五八年,会有更多的婴儿出世的
我渴望在地下,听千古不变的国语 万代相传的乡音和方言,鸟儿鸟儿你是诗歌的 或者音乐,或者梦,成为你口中的一只小虫 一粒食子,我是无知或者无不知的存在 拥有一个名字,已经很空很空 还有几首诗的灵气,已经很旧很旧 我现在一无所有,唯有一百岁生日,必然存在 二O五八年是我必须计较的 打开中国的诗集,我有小小的方式 我的女儿肯定记得,说不定还会悄悄流泪 我的鸟儿幻影如风,我的存在抹掉了一切 我唯有阴气,不认识自己 在月夜出墓门,一只大鸟向着河的对岸飞去 留下深重的回声,传得很远很远 城市比我更年轻了,比我富于刺激和诗意 城市在远方,一句话也不多说 多一个我,少一个我,都无所谓 诞生过我,消失过我,都无所谓 城市随便追逐一个乡村,又随便抛弃一个乡村 城市在太阳的眼皮底下作客 一阵雨一阵风,又是一阵新风尚了 时装,制服,广告,新闻和天气预报 城市不在乎车祸、水灾、空难 不还乎葬礼或者婚礼,不在乎神或者鬼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影响城市的生存 反正二O五八年一定有城市 正如生命的终结必须有一个死
我来到我生活过的地方,许多朋友都不在了 许多熟人烟消云散,房子也变了,街道也变了 只剩下几个好人,也都胡子一大堆 并且通宵咳嗽。你们,为什么不早早戒烟戒酒 不早早跑步打拳呢?现在想戒想跑想打了 但都错过车站了,车票已经作废,旅途已经晚点 你们也打针吃药输液不了几天了 你们还想重新吃奶尿床吗,重新上学恋爱吗 晚了,目光那根线,再也钓不起落下西山的血辉了
我来到我领导过单位,全都换了陌生的新人 新的领导,新的同事,新的目标和管理 一个单位总是这样,几多人事,几多人际 也就几多矛盾和问题,几多和谐与团结 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也煽阴风也点鬼火 也做好人也做好事,不足为奇,正常得很 爱哭的你并不孤独,早有人比你更先爱哭 爱笑的你也不单调,也早有人比你更先笑够 爱闹爱跳爱吵爱跑的人,也早有人比你们先行 唯有诗人稀奇,不容易重复,更不容易成功 我就在这个地方写过诗,现在还活着几首呢
我死了,这已经很可悲了 我的这首《二O五八年》活着 活得比其它几首诗还好一些吗? 我的《中秋月》,我的《海之门》,我的《人民》 我的《诗歌的胆》,我的《乡村最后一个诗人》 我的《千年之后》,我的《雪声》 我的《父亲,我们送你远行》 啊啊,父亲,您也走到二O五八年了 您已经成了尘埃中的尘埃,成了灰烬中的灰烬 百年前您预言我最多活到二十岁,这不怪您 七兄弟中,我最多病,体弱,不吃服肉 您背我上医院已经伤心透了 您逼我吃药已经绞尽了脑汁 您遍访老成都的灵丹妙药 为了寻找药方中的苦楝子,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您知道那副药好苦好苦,又深又黑 全家集合起惊奇的眼睛,密密层层把我包围 要我把这魔鬼吞下去,吞下去,吞下去 就象吞下棺材、吞下花圈、吞下坟墓 我是怎样的恐怖!又是怎样地无能为力! 我吞下去了,就活到了二十岁,活到了四十岁 活到了八十岁,八十三岁乃至今天 我的这首苦诗,依然不要命地要长活下去
我来到我生活过的小镇 朋友,或者乡亲,彼此都不再可能相识 但是得意的不要更得意,伤心的不要更伤心 在你们前头,比你们更得意更伤心的都走过来了 奸猾的或者愚昧。精灵的或者呆笨 老实的或者聪慧。沉默的或者深邃 你们,都不可能超越他们,他们又不可能超越古人 人类已在古代止步,人类在三千年前聪明到顶峰 你们当中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当中五花八门的人 都在古人当中,应有尽有,全都有始有祖 我们不外乎重复,不外乎抄袭和摹仿 不外乎无聊无知自以为是老子天下第一 结果你们依然是空气外的空气 烟雾外的烟雾,黑暗外的黑暗 风外的风,以及野心外的野心和杂梦 听你们边走边说,边说边笑 听你们的乡音,听你们的咳嗽以及南腔北调 你们很好,很健康,很美妙 这对路边长眠者来,是不可抗拒的诱惑 你们活着,而多已经不在了 也许昨天还是好端端的,总之现在我已经不在了 我偶然出现在别人的梦中,可把他们吓坏了 喜悦或者恐怖。亲人或者仇敌 我始终没有一句话说,就这样看着你 认识或不认识,点头或者摇头 或者互不察觉,各走各的路 你醒来便是一段疑问,一段荒唐或者谬误 我的爱者或被爱者,却又悄悄流泪了 我爱过的人们,多少还有一点亲切的忆念
二O五八年是“吾发”之年,国家繁荣,民族兴旺 天边一定有几个国家又在打仗 许多闲人忙得昏庸。许多智者忙得幽深 许多看客、过客、掮客、政客、商客和侠客 又在演出一幕幕人生闹剧、杂剧、喜剧和悲剧 我满足了,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人类登陆火星,月球出现了第一座城镇 英雄领袖不容易诞生。政客丰富、官员缤纷 宗教与宗教之间偶像相拼。边界纠缠不清 领土碰碰撞撞。小国拼盘大国。大国分切小国 世界米贵兮,氧气价值连城 水比血重兮,农村是人类根本 我们这些作古的前人,倍受万分正确的后人的谴责 谴责我们留下沙漠、戈壁、污染的云 留下水泥森林、钢铁废山,浑噩的风 我们入土为安。但是并不安啊 连我在内,当初是多么起劲地反对污染
我走在二O五八年的小巷和大街 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别人 一想到自己百年一场,最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怀孕的错误,诞生的错误,成长的错误 痛苦的错误,欢爱和觉醒和顿悟的错误 以及死去的错误,百年以后依然不服老的错误 这一切错误,都在证明这首诗的错误啊
二O五八年,这首诗还在不在? 在,有几人读?不在,会不会又有人写? 我真的累了,不想再多想,更不想深究 我回到坟墓中,化为泥土 也许恰好就被你踩在脚下 我只是一股微弱的气了,知道这一切 但已说不出话来,我已是十足的尘埃 被你呼吸到肺中,我真的深睡下去 直到永久,我真的不再醒来,永沉黑暗 我真的只是一股微弱的气了 与萤光、月色和星辉作伴,与蚯蚓蚂蚊作伴 但在《二O五八年》背面,我分明睁着一双 永远的眼睛,我的诗还在,我的精神还在 我的灵魂不死,永远游荡一片生命的黑气 黑气,黑气,黑气,在无穷无尽的、无穷无尽的 我的二O五八年、二O五八年、二O五八年…… 1998年
黑森林轻歌
我要逃避的是:冰山下阳光洒满的谎言 当头顶呼吸着恶意深远的强热黑洞 撕一声嚎叫,补一补祖国身上铁打的伤疤 我要到黑森林去:唱一曲月光没有唱过的轻歌
居住在历史巨树的肚脐眼内,顺流而下 历史的肚脐眼只看见我,而不认你们 思想都朝向夜空,而创痛盘根于星座 其实深埋于黑暗无边的苦海的地宫 渴望整洁、美丽、年轻有为并且坚贞
挺拔的巨母的平安夜啊,原来温柔是可以生硬的 密集着不透风声的风光,原来心灵是可以界定的 我喘息于岁月的足音,眼巴巴头枕在腐朽与永恒之间 倾听死海阵阵醒来,深渊阵阵睡去 原来巨母的深宫可以和历史的宝库相互捉迷藏
黑森林是打死不熄灭的冷峻,是高不可攀的拒绝 当我逆流而上,时间和记忆都收藏起了最后的钥匙 我无法出世,我不能出世,我休想出世 我宽阔的渗透与长远的纠缠都是无济于事的 我深深领会精神为什么会撞死于巨钟
悠悠暗语啊是以长卷古意流泻而成的 中国的大写意,泼墨在这里是以沉沉夜境表达的 现代的大写意,堆积着无边无际填写不完的空白 如人类贪婪的心,镇压在黑森林最紧的底部 所有物质文明的传统都羞愧得喘不过气来
我伸张嫩叶细细地说:还我天空,还我蓝色 当我还没有失掉恐龙以来彗星的记忆 冰山下阳光洒满的谎言是遮不住暖流的 还我厚厚的北极光,还我重重的冰雪地 当我摧折,粉碎,也要向着烟雾举起愤怒的拳头
人以安息为美,当森林砍完了黄土谱写的哀歌 来此黑暗居住吧,我听见疼痛的岁月在忧伤地哭泣 大污染的大围歼,大繁殖的大变异,大昌盛的大熄灭 我听见石油和煤重新组合,来自现代的都城 一座座沉沦,庞大,腐败,一座座落得个飞沙走石
黑森林在冥王星照耀下唱着一代腐败人类的挽歌 我居于历史的肚脐眼内,渴望从剪断的脐带爬出 身影早巳伤痕累累,仍然怀着整洁、美丽、年轻的幻想 愿同鱼类鸟类一道复苏,并在重见天日那天相互祝福 认认真真弹唱昨天的轻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2000.3.28
怀念抗日英雄
我辛辛苦苦刻下这个名字 再也没有美丽的回音 从白山到黑水踏遍了所有风声 多么需要抚摸一堵自己的哭墙
敌人挖开长城那天你去了森林 正是雪茫茫一片没有草也没有花影 太阳旗下村庄一座又一座倒下 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唱五月的鲜花
我知道所有的信念都在流血 石头和眼睛只剩下最后的吼声 死去也是中国,不死也是中国 三万个日日夜夜你去了哪里 本来是你的家为什么成了别人的土地
故乡的英雄树还记得你那属龙的乳名 如今我翻遍幻想中的纪念册 起码有一万个和你相同的名字 十万个和你相同的生日 百万个和你相同的命运 千万个和你相同的性别 黑暗和光明分开那天你去了哪里 只剩下一双手抚摸那面胜利的旗帜
遍地都是英雄花开 就像遍地眼泪和谷种 血流中爬起来的活人记不记得清楚 你是倒下了还是站起 而树叶永远摇头,而硝烟永远飘散 记不记得你在山上摘下的杜鹃花 那是普普通通的中国花 如今却形成你的影子和笑颜
神州大地立着大大小小无数纪念碑 没有一座会清清楚楚刻着你的姓名 那么,你化成泥土了 你升在天空又下成了雨 到哪里去找你们的相思 从赵一曼到八女投江 从更早消亡的西路军女战士 到如今遍地白发苍苍的英雄母亲 到哪里去你们的初恋 那些青梅竹马的传说和压在箱底的书信
敌人是不是刀剌了你 目睹没日没夜鬼子们烧杀掠抢 凡是太阳旗乱插的地方 无不充满活埋、砍头、电刑和枪毙的血腥 日军的鬼脸挤满了沦陷土地破碎的天空 你是从课本上读痛中国的 从哭歌中听痛中国 从危机中爱痛中国 何必在惜一条小小的脆弱的生命
彗星离开地平线那天你悄然上路 来不及告诉左等右盼的父母 剌刀在明处流血,思念在暗处流血 你知道我会在许多年以后到处找你 活着的战友,死去的亲人 不相识的同胞与不相识的我 我在许多年以后热爱着你
我辛辛苦苦刻着这个名字 当岁月越来越模糊,你越来越清楚 甚至,我会在今夜的好梦中好好梦见你 一样唱着救亡的歌曲 一样举着伤心的标语 历史上故国与破城冷冰冰的面孔 总被爱国青年的热血所沸腾 你出现在游行队 你出现在宣传队 最后出现在长歌当哭登高望远的游击队 敌人到处悬赏要取你的头颅
雪茫茫一片是这新世纪的早晨 我思念你已久 不知埋在哪一片松林山岗 荒草丛生的角落 从山西到山东,从河南到河北 长城内外,大河上下 到处都有你相似的故事 但都不是具体的你 五月的鲜花,如今全都喜欢静静盛开 不再呐喊和流泪 更不会有人去热血哀歌
我寻找你留下的钢笔和镜子 但是人们最多只能给我子弹壳 在心灵无法安宁的思念的殿堂 永远,我为你抚摸一堵无影无踪的哭墙 怀念你,怀念抗日英雄
2001年6月2日
尼卡.图尔宾娜之死 痖弦说:一个少年在这个世纪出卖自己的心血 这个世界不需要他的心血 不为别的,他仅仅是个诗人 不幸的谶语在天才诗人身上应验了! 在天才的女诗人身上 在俄罗斯天才的女诗人尼卡.图尔宾娜身上 她曾经日复一日夜以继日为俄罗斯写诗 为祖国带来世界桂冠的光荣 但她彗星一样从俄罗斯诗歌的天空消失了! 鲜花和掌声埋下的不幸 起源于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出版她九岁的《草稿》 叶甫申科来了,沃兹涅兴斯基来了 谢苗诺夫来了,为她带来如日中天的声誉 十二种文字译在她娇嫩的肩上 沉重的威尼斯金奖安装她十二岁的翅膀 阿赫玛托娃之后 她是俄罗斯诗歌的又一轮月亮 鲜花和掌声埋下的不幸 延伸在尼卡四处奔波的路上 本应求学的年龄,却在四处应付演讲 耽误了学习优美而深奥的俄语 随着小妹妹的出世,母亲再也顾不上任性的尼卡 逆反的尼卡,小小年纪却很少睡觉的尼卡 写了那么多复杂诗歌的尼卡 突然变如脱缰的野马,任性而又脆弱 以致于母亲真想用大锤砸她 《海边故事》中的尼卡 《飞翔故事》中的尼卡 鲜花和掌声埋下的不幸在继续延伸 而更大的不幸来自一个意大利富翁 她嫁给了这个大她五十岁的老头 而半年后她回到了动荡的祖国 今非昔比的祖国,面目全非的祖国 她的世界诗歌的祖国 突然变得破碎而又陌生 人们为生存奔波,谁还需要诗歌? 普希金时代树起的俄罗斯民族文化旗帜 大剧院和特列季亚科夫画廊一样的大型文学期刊 现在,随着俄罗斯的动荡而日落千丈 《新世界》从两百万锐减到一万 《星》和《涅瓦》面临倒闭的边缘 而《伏尔加》已经彻底关门 这光荣诗歌的祖国,现在不需要诗歌 不需要天才诗人尼卡 不需要天才女诗人尼卡.图尔宾娜 她没有文凭,没有工作 住在一个连电话也没有的小公寓里 相依为命两只猫和一只狗 第一次跳楼使她脊椎粉碎 从此再也不能直立行走 曾经充满自信光彩夺目的天才女童 如今每天痛苦躺卧,目光呆滞 再也没有人疼爱、关心和帮助 为了自我了断,她的手臂上布满了刀痕 她说:“我只感到寒冷、饥饿、沉重 我需要温暖、爱、手和目光 我很想做爱,不图什么 不到十六岁,我出嫁了,我失去了很多” 天才诗歌的祖国再也不需要天才诗人尼卡 就连《旗》《十月》和《我们同时代人》也面临生存危机 谁还关心一个除了写诗什么都不会的瘫者 她在二00二年五月十一日那天悄悄上路 五一节和反法西斯胜利日刚刚过去 她从五楼飞向大地,一颗彗星匆匆划过 物欲横流的世界,天才诗人尼卡永远消失 从前成千上万的掌声早已不知去向 只有一个人为她送来告别的鲜花 天才诗人尼卡,天才女诗人尼卡 俄罗斯天才女诗人尼卡.图尔宾娜 她在寒冷的土地下不安地安息 身边陪葬着美丽而又孤独的诗歌 2003.12.10.
死去的树 死去的树 静静躺在湖底 每日看云雾在青山外飞来飞去 看游客划着小船在水面格外小心 看雨,一圈一圈激起湖的皱纹 原来水也是可以不朽的 树想:它找湖底找对了 想一日之餐 秋风打扫尽了天上的落叶 想点点鸟 每日都来水面清扫枯枝败叶 想斑纹鱼 出生于母体也复归于母体 游客的容颜在阳光里若隐若现 偶尔也能听见情人的私语 而月夜死一样迷人 在这高山湖泊深底 死去的树一日更比一日清静了 静静躺在湖底 为什么不在神的庇护下度过一生 而是在采摘、攀援和锯木声中担惊受怕 最渴望长在深山古寺 每日接受阳光的哺育 在朝鼓与暮钟之间占山为王 成为游客景仰的参天大树 不,这一切生命渴望早已灰飞烟灭 为什么不在神的普照之下缓缓醒来 就像星空在冰冻之后恢复记忆 死去的树越想越冷 远去的记忆也就一点一点回近了 这是在天上龙池 一棵大树倒在湖底 最遗撼没有得到神的启示 而在野果与繁花之间喧闹一生 如今静静躺在水的宫殿 羡慕湖外的森林越伸越远 最后挤满了蓝色的空间 它想:生命的愿望也不过如此 从一颗野种发展成绿色 从一片绿色繁衍为生态 一切,总在复制与膨胀之中 悄悄占居了人类的心灵 带来氧吧、潮湿、严禁烟火与游玩的风景 想着想着,死去的树也就安然了 生命的愿望也不过如此 从森林到森林 从天空到天空 它现在躺在湖底 想久远的梦就在身边一一重现 更觉得它找湖底找对了 它想:这湖 用静静的手盖我 用亘古的幽静与诗词的孤僻遮我 用镜含我 用雪夜的弥漫与天国的寂寞掩我 在这高天湖泊静静的水底 死去的树终于明白 原来死同生命一样不朽 死同神的深不可测一样永恒 想着想着 它的身子忽然飘动起来 2004.4.24.龙池归来
诗人杨然走进他的幻想城 诗人杨然走进他的幻想城了 他心里明白正如痖弦所说他曾是卖血的少年 卖心灵之血,卖艺术之血,但是这个时代不要诗歌 而他也有生存的权利,如歌星那样在万众迷狂的广场 看见众多少年举着画牌写着杨然我爱你 或者如叶珊那样也有自己的水之湄 或者,如洛夫那样渡过自己的石室之死亡 他现在唯有自己!提着诗神宝贵的灯笼 如在黑夜提着亮闪闪的灯光和自己的容颜 于是诗人喃喃地说:让我们回到早期 回到鸟叫和森林之作,回到天亮和摇篮之作 读胡适《蝴蝶》,读郑愁予《小小的岛》 读纪弦《你的名字》,读高准《念故乡》 让我们煮鸡蛋下酒,煮盐花生下酒,煮毛毛菜下酒 逛乡村碎石路,背古代诗词,雨中游斜江村 回到无牵无挂无名无利无权份的苦寒年代 身上除了仅有的二十四元工资,唯有诗歌 于是诗人走进自己的幻想城了 他在河边看到自己与诗神发生初恋的地方 在心里喃喃地说:让我们回到初雨,回到早春 回到诗经说的河水清且浅兮,两岸发生了涟猗 回到楚辞唱的湘君或者湘夫人 乐府唱的迢迢牵牛女行行重行行 在这里,他看见顾城与昆虫在一起,海子与麦子在一起 还有朱湘还有戈麦还有闻捷,如果诗人注定将被世人遗忘 那么他们在他的幻想城里会活得好好的,活得好好的 他是那么怀念早春和孕育的年代! 手抄本和油印刊物的年代,读惊心动魄的诗 天安门的诗,食指的诗,北岛的诗 来不及发表不想发表也不可能发表的诗 昨天在脑海焚烧今天在圈内焚烧明天在炉里焚烧的诗 不知道主编何物刊物何物报纸何物的诗 刻在刀上、印在血上、越过墙上的诗 回到不满、不安和不屑一顾的年代 除了诗歌,不把一切放在心上 诗人走进他的雨之初他的诗之初了 这是高准获得葵心郑愁予获得梦土的地方 商禽获得梦或者黎明及其他,纪弦是摘星的少年 在这里,郭沫若与女神发生了天上的街市 只有女神才能震撼中国!如果你居住的院巷已经拆光 在梦中看见灵牌、房匾、对联和门扣,纷纷坠落,纷纷坠落 如果高楼进一步封锁云朵和天空,星星被电光吞并 他知道他再也逃不出幻想城了,在现代,在诗歌! 他渴望回到一无所有和刚刚起步的地方 一切还没有开始,诗歌还在襁褓中吃奶 早春的初雨,第一枝发嫩的柳绿 第一只笔,第一页纸,第一瓶墨水 而最美最美的,是新诗的第一闪念 一如水边月下影子与花芬的初吻 来自无中生有,来自无师自通,来自虚无 最美的,诗歌的第一声啼哭! 来自稚嫩、忧愁、新奇和内心的冥冥之美 星星在野外下酒,灵魂在窗外闪耀 他说:我用抒情下酒,我用韵律闪耀 诗人看见自己的雕像塑在西部的情人城里 那个叫做天府浪漫之都的地方,在那里他在水边活了千年 活到了诗外的千年之前和诗内的千年之后 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唯有诗歌,最后找到一片永恒的山林 在那里每天都是日食、月食、流星和彗星 每天都是元宵夜和情人节,在灯会和诗会发生的午夜 最后的山林每棵树都刻着诗人的名字,每棵参天的古代大树 都归诗人所有,漫山遍野矗立着诗人的铜像, 如南北朝的庙宇 诗人的风雨,也有永恒的一面,不朽的一面 如杨然夜以继日诵读不已的古今中外的诗歌名篇 他回到诗经、乐府、唐诗、宋词哺育的地方 五四以来白话新诗哺育的地方 大众化民族化民歌加古典的地方 意象派朦胧派现代派后现代派的地方 他说:我与诗歌的血脉融为一体,为汉字而生 我在诗歌里中毒,我的血液中诗歌之毒太深太深 从中享受冷漠的快感、狂热的快感、希望与绝望的快感 我来自诗歌,成名于诗歌,也消隐于诗歌 并在诗歌中寓意着一种热恋的不朽,创作的不朽 面对无边无际变幻不止的诗歌,我,真正来过 诗人杨然走进他的幻想城了,在诗歌广场 他回到自己的春雨之初,灵感和通感之初 在那里,他和古代格律发生关系,和现代空间韵律发生关系 而最最重要的是,他和精神的最美与灵魂的最爱发生关系 他写诗,失去牛奶与面包,却在生活之外获得幻影,获得意象 义无反顾走进浪漫的海滨和抒情的林荫 约会那些遥远的灵魂,那些诗篇之王与爱美之王 他知道诗人将会远远地孤独,却在幻想城里深深地大美! 他说:我是桑间之美,水边之美,月下之美 我喜欢诗歌爱好者早年那种狂热 都没有出名,都渴望出名,夜以继日拼命写诗 要超过舒婷,要超过杨炼,要超过江河 要超过一切走在前面的诗人 然后,才能自己发表作品,在诗坛留下影响 留下不可替代的诗篇和虚虚实实的诗名 他想:每棵树都掩护着诗人的名篇之碑 于是他走进成群结队的爱情诗雕塑群了 在那里读到海涅,读到但丁,读到普希金 读到歌德、拜伦、雪莱、裴多菲和勃郎宁夫人 于是他在每一棵树下沉醉,在无边的花海迷恋如歌 他说:我写诗,伴随去孤独、狂热而又短暂的青春 只有灵魂是自由的,梦是自由的,想象和幻象是自由的 并把这一切自由还给了诗歌 他读林子的《给他》,读徐慧《带火的小屋》 读林珂《死亡,是这么一个情人》 读梅林《南方唱给北方的情歌》 读陈小蘩《在水中》,读席永君《血液的迷宫》 读舒雨湖的《姐姐》,读龚锦明在《梦舟上》 于是他读自己的《梦见林珂》和《梦见小蘩初愈》 读自己写给梅林的《采莲》和写给伍丽鹃的《梦幻情歌》 他读一切早期的诗、过程的诗和距离的诗 读一切美,一切美都来自水边和月下 他想:每一夜圆月都低空而巨幅悬挂在诗人的窗口 照耀李白的诗,李商隐的诗,李清照与朱淑真的诗 他最喜欢李商隐,把古代爱情诗写绝了! 他喜欢晏几道、周邦彦、冯延巳、柳永和温庭筠的诗 他读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饮酒,读王维的相思豆饮酒 每夜重复纪弦的好梦,余光中的好梦 喜欢他们唱《你的名字》和《等你,在雨中》 他读一切青春的原野和苦恋的篝火 他说:我来自诗的烦恼、诗的焦虑、诗的煎熬 来自诗的有意无意,来自诗的宠爱冷落 来自灵感,宇宙的爆发与情欲的燃烧 他说:我写《雪声》,写《海之门》和《千年之后》 我在青春之外返照青春,在苦恋之外返照苦恋 我写自己:《黑土地》与《遥远的约会》 《寻找一座铜像》与画在风筝上的眼睛 我被诗饥饿,被诗膨胀,被诗逍遥呵,也被诗烘烤 他说:让我们回到初雨,回到孕育 对诗来说,早期是一种美,过程也是一种美 郭沫若写《天上的街市》,他是美的 后来他渐渐老了,也就消失了 何其芳写《预言》,写《夜歌和白天的歌》 他是美的,他已经触及到了美的某种灵魂 林子写《给他》,顾城写《生命幻想曲》 李钢写《在远方》,梁小斌写《雪白的墙》 他们是美的,他们在早期,也都在过程 他多么讨厌整齐的诗、老成的诗、说教的诗 而喜欢抒情,喜欢自由,喜欢鲜花悄悄落在流水上 喜欢意象和变幻的味道,曲径通幽的味道 这样回到当年写彗星和彩虹的地方 回到春雨、野花、一个人在河边漫步的岁月 写自己的诗,写自己的想法和冲动 同时让煮熟的鱼游向酒杯,让消失的风筝飘回梦里 他回到热爱生活也创造生活的地方 那是情人的创作之夜,恋人的写作之夜 诗歌之夜,包含了所有爱情的欲望之美和爆发之美 写作有了人性的意义,生存的意义 永恒与再生、繁殖与复制的意义 诗歌是他生命的最佳表达方式 他说:除了诗歌,杨然不再成其为杨然 杨然在诗歌之外空空荡荡 他回到初遇和告别的地方,诗歌和雨最早发生关系 其自东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南来雨,其自北来雨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歌和月亮发生关系 和杨柳和美酒和鲜花和飞雪,发生关系 诗歌之美最根本在于人性之美,灵魂之美 他说:我和美丽发生关系,和优美与流畅 和鲜艳与芬芳,发生文字创作和灵与肉的关系 写作是一种情欲过程,让我回到情欲之中 回到雨夜和风雪的年代,被炉火照亮 在野酒与歌曲的寒川侧畔,诗歌以舞蹈为美 以幻象为美,它和伟大的灵魂发生沟通 和杰出的灵魂,孤独的灵魂,天才的灵魂 诗歌为它们完成表达过程,一无所有而拥有一切 他说:我是愉快的树、沉思的云、流浪的红旗、散步的风 回到散乱、潦草、不修边幅和意气风发的年代 那是诗性最野、心情最红、美梦最深的年代 我写诗、饮酒、恋爱,和一切诗歌发生关系 在灵感与技巧之上,形成早期的美与自己的传统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更值得怀念 然后,做个好梦,从第一首诗出发的地方 想方设法,让自己的一切,回到孕育,回到初雨 诗人杨然走进他的幻想城了 他的幻想永远和诗歌在一起,永远和爱情在一起 除了这两样,他知道他的幻想真正一无所有 现在,他回到他的诗歌之初与爱情之初 他知道他和诗歌的恋情,又将在月夜湖畔重新开始了...... 2004.3.9.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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