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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然随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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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然 来源:《中国诗歌》 责编:姚园、醉东风、黑马、飞雨 日期:05-08-03 17:47:42 点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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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然随笔 关于诗的随笔(4则)
杨然
杨然,男,1958年出生于成都,现居四川邛崃。已出版《遥远的约会》《雪声》《千年之后》《寻找一座铜像》等6本个人诗集和1本合集《五人诗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寻找诗的感觉 人间诗意无处不在,难就难在寻找诗的感觉。如果人们已经知道你是诗人,那么你同他们喝酒时,他们嘴里一定会冒出李白斗酒诗百篇,并且使劲劝你喝喝喝,甚至干脆就叫你某某李白。比如,你若在邛崃教书,自然就是“邛崃李白”。当然,你酒醉心明白:你不是李白。这种场合并非诗意,更非诗的感觉,只会让你倍感狼狈。 如果人们已经知道你是诗人,那么你同他们交谈时,他们嘴里往往会冒出你最近还在写诗吗这类关切的语句,进而便问你今年挣了多少稿费等等。你知道其实我们写诗的人如果果真靠写诗为生,那么早就饿死了,哪还等得到今天。但为了满足他们的关切,我往往也叹口气,今年写诗不勤奋,没能挣够七万八万什么的。这一招往往使你远在天边,深不可测,同时又因为你近在眼前而让他们依旧高兴。 诗的感觉当然不会而且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这些场合。 如果人们已经知道你是诗人,那么你同他们游山玩水时,他们肯定会异口同声替你在任何景点诗兴大发,“哦,长城,真他XX的长”,红薯烤好了可以写诗,泥鳅炸熟了可以写诗, 甚至就连没有洗干净的毛毛菜也可以写诗。于是他们要你朗诵,要你题字,要你来一首再一首,仿佛诗是你兜里的萝卜,想甩一颗就甩一颗,这种场合最叫你尴尬。他们不懂得诗的感觉源自内心,源自你那无中生有的梦幻感和想入非非的缥缈感。诗的感觉依靠的,也往往正是那些早已被他们视为有病并且也早已被他们抖落得干干净净的虚的、飘的、不确定的和歧义的美。 最孤独的时候,诗的感觉不请自来,在夜的黑幕下无边无际拜访你,使你在语言的质感上发现了一些非庸非俗的东西:闪烁,宛转,写出来比常人说的好看,说出来比常人讲的好听,流丽出内心的焦渴与敏感,情思的秘密与波动。你有轻的感觉,这与徐志摩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一模一样,但又面目全非。他是他,你是你,你在月亮上行走,你有彗星的影子投在额上。于是你为自己写下文字,从无到有,显得神奇又自在。 诗的感觉在孤独的雨天最为频繁。 如果你还没有恋爱,或者已经有了情人,那么余光中的“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便是你最佳的灵感,但又惹是生非。你是你,他是他,你在编造自己的花环,献给完美得近乎虚构的意中人。你的笔尖在纸上流出那些弯弯曲曲的句子,目空一切,但同时又与世界的一切发生亲密的接触。你倾吐着火热的冰块,像徐慧那样住进“带火的小屋”,自我感觉最具风雪夜归人味道。于是占有一切,像杨炼那样,因为雨夜的唤醒,细腻品味着“流浪的女性,水面闪烁的女性”,品味着“浓郁的丛林遮盖着那通往秘密池溏的小径”。于是你深怀壮美,完成了对情爱和迷梦完美结合的深度表达。 寻找诗的感觉,比不得寻找饭店或路边野花。 诗的感觉有一种神的依附性,它早已潜居在你的黑意识和红意识之中。你刻意追求但往往落空。它对刻意追求者历来无影无踪。你 不经意一闪念,它从天而降,害得你冷不防惊喜万分。但也稍纵即逝,人们于是称它们为灵感,深居简出,不露声色。却在孤独的雨天午夜把你的灵魂燃烧得体无完肤,甚至发狂发疯也很正常。 诗的感觉潜伏在血管里,它就是要让你走火入魔。 来路不明的诗句又陌生又迷人,挡也挡不住,既可疑又美丽,违背逻辑,蔑视语法,放放肆肆野野荡荡说来就来了。你酣畅淋漓,如获极大的快感。有点入门的人把它们称之为通感,你不管这些,你写你的,独自陶醉,流连忘返,甚至破坏了许多传统技法和威严,也义无反顾。你知道你沉浸其中,迷恋其中和深入其中。 寻找诗的感觉是一种灵魂的行动。 一切依附在它身上的赞美和嫉妒都是多余的,毫不影响它的脚步。它来去匆匆。在无花无酒无星无月也无伴侣的山雨苦夜,你会越来越亲近地倍感它的存在,往往小师妹一样在背后用梅花香气一样捉摸不定的笑意偷偷看你一眼,假如你麻木不仁,那么你将终生错过一首再也找不回来的好诗。绝妙而又新生,全凭一瞬间那种领悟,那种会意,那种妙不可言但又无凭无据。 寻找诗的感觉是一种梦幻行动。 除非与你最喜爱的人同行,否则独来独往。往往借助于意象的暗示而豁然开朗。比如梨花带雨,比如云的散步,比如由草莓是红的到太阳是甜 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又在想象之中。诗的感觉承蒙音乐、绘画、哲学、书法和建筑的配合,如哥特式塔尖把人的目光引向星空,引向生命的短暂与永恒,诗的感觉引领你走向自己喜爱和习惯的词序、结构、语调、句式和节奏。于是奇妙的文字自你笔下流出,它们前无古人,光彩夺目,于是你在诗坛留下自己的影响和名字。 寻找诗的感觉最终回归于孤独,但却永远占据你的内心,使你在平凡之中知道自己非凡,在芸芸众生之中成为惟一,无人替代。于是你释然,外表更为简单,但也一天比一天多 情而深奥。 于是你继续寻找,永远寻找,直到看见永恒那天。 2003.12.10.于斜江村 情绪化写作 情绪化写作? 这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我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这么干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么,我还是原原本本一吐为快吧。 毫无疑问,我跟一些诗人不同,我一直靠情绪写作。这就注定了我跟某些诗人谈不来,尤其是谈技巧,谈主流。所以我生活在偏僻而又散漫的乡间小镇。前不久梁平来冉义,同行的女友惊叹:“杨然在那样的地方呆了二十五年,真是一种毅力。” 这个“呆”字,是赞叹,更是一种遣责。按常理,我确实不应该在消息那样闭塞的地方赖着不走。而“呆”,其实也正是一种情绪。
我对诗的选择也是一种“呆”,而且“呆”得更凶。 我在《生命之树常青》写道:“十五岁那年,无师自通要做诗人了。正是文革后期,无诗刊,无发表,更无稿费。但我一头栽入其中,迷恋其中,狂热其中。八年后,终于在《星星》发诗,从此步入诗坛。” 你看,就这么简单,一见钟情,从一而终。
我在《一辈子做一个梦》中写道:“我没日没夜疯狂写诗。每天都写。大本子上写。小本子上也写。我见诗就抄,遇诗就读。” 你看,我就有这么“呆”!如果有人称我为“诗呆子”,我绝不会生气的。 《一辈子做一个梦》做的就是诗人梦:“我一直怀着这个梦, 顽强地追求这个梦,执着地爱恋这个梦。没有抛弃,没有背叛, 没有冷落,没有遗忘,没有厌烦,没有失落。 这个梦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一直没有对它灰心过,一直没有对它失望过。 我一直坚守这个梦,一直信任这个梦,一直塑造这个梦, 也一直千辛万苦建设这个梦,保卫这个梦,珍惜这个梦。” 你看,如此情绪化,除了做诗人,也只能做诗人。
二十一岁那年,我从师范校毕业后,凭着县一纸实习通知书,来到了邛崃东路一所偏僻的乡镇学校。应该说这是我六年来梦寐以求的事。因为,正是在六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我看《红楼梦》正出神,父亲因为心痛他那十五瓦电灯泡的电费,便头靠在床头上,以不可抗拒的威严之音发话了:“不要看书了,早点睡!”我没服从父亲的命令,继续看书。父亲终于火山爆发!他下得床来,关掉电灯,只差一点就要打我的巴掌了。我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着上了楼棚,却在草席上愤恨了一夜。我无师自通第一次暗暗发誓:今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家,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去找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在那里可以自由的看书,自由地写诗,自由的睡觉,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 你看,就这么简单的一个理由,我真的逃离了成都。
我先是上山当了一年半知青,接下来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便高高兴兴踏上了走向冉义中学的道路。就这么一股情绪,支撑我从此在冉义中学住了下来。此后虽然有几次进城当官、当编辑的机会,我都放弃了。我心甘情愿住在小小的乡村学校过日子,靠着这里的小情绪写诗、阅读、自由自在地生活。
刚到冉义的时候,还是一个没有楼房也没有电灯的乡镇。学校虽然很普通,但我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寝室,室内有一床、一书桌和一把藤椅,但我很满足。虽然点的是煤油灯,但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天地,当家作主,自由自在,我的喜悦是空前的。而最叫我喜欢的,是走出校门到外面去散步,周围全是田园、河流、竹林和树林。我最爱在斜江河边的那一片片天然湖泊边静坐,在那里看鱼、听鸟,沉思默想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情绪化的人,简单明了,没有什么深奥炫妙的理由。
我喜欢在冉义中学的清静,少社交,少应酬,虽然独来独往,却天马行空。城市的高楼虽然牢固,却天地狭窄。而这里,一走出校门,便是坦坦荡荡的田野。这里的云和树、河水和鱼鸟,支撑我写了许多诗。
后来我在这里学会了在电脑上写作。 我的写作效率与原来的爬格子相比,提高了好多倍。尤其在复制稿件方面,更是从蜗牛到火箭。
我居住的教师宿舍当然远远不能跟城里的高楼大厦相比,更不可能跟有钱人的别墅相比。但与三十年前我读《红楼梦》时又黑又闷又矮又窄的破楼棚相比,真是天高云淡,视野开阔,有着美丽的背景和广阔的空间。我在《生命之树常青》中一开始就写道:“15岁那年有个梦想:将来有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内有一书桌,一间床,足矣。这个梦想,在21岁教书那年实现了。”写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如今看来,情绪化写作,既抹杀了我,更成就了我。有人说,凭我杨然的水平,可以在官场混个呼儿嗨哟,但却偏偏做了一名教师,而我一点也不后悔。 若要后悔,早在教书的第二年就飞了。那时候县上给了我一个脱产学习的指标,说是两年毕业后直接分配到城关中学。那时候我二十三岁,正值我大摇大摆理直气壮离开冉义中学的好时光。但我却悄悄密密把指标甩给了同校的另一位教师,只顾埋头写诗。 假如我23岁那年去了灌县进修,两年后分配到城关中学上班,我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化学教师。因为那个指标是学化学的。但肯定地说,进了城,写诗的时间就少了。石光华评论道:那样的话,中国可以增加千千万万大学生中的某一个大学生,却少了一个诗人。如此,所以我不后悔。 假如我27岁那年听从县上的安排,进县城当了某机关的办公室主任,我可能混到副县级甚至更高级别的官职。这也是一些邛崃朋友惋惜的事情。我也相信我有那样的本事。但可以肯定地说,从此我在官场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定然少写许多的诗。用诗友的话说,这样,中国可以增加千千万万官员中的某一个官员,但却可能少了一个诗人。如此,所以我不后悔。 假如我于1986年到某刊当了诗歌编辑,我可能混到副主编的位置。但可以肯定地说,我的应酬多了,交际多了,要静下心来写诗,就不那么容易了。在这个意义上讲,我不后悔。 总之,情绪化的杨然,一辈子都在情绪化中写作。 我的这组诗,从《在蝴蝶飞过的高度》到《梦见外婆》,从《死去的树》到《春天顺着天空溜下来了》,从《禅师》到《红蛇》,前前后后写了多年,全是情绪化的产物。 我不具备人们津津乐道的那些灵感、才华、与生俱来的创造力与天赋,而一直老老实实想起什么写什么,感动什么写什么,忆念什么写什么。除了情绪,也只有情绪。 我一直靠情绪写作,写了这么多年,从十五岁到现在,没完没了。
所以我在《我的诗歌观念》中写道: 我对诗歌的理解很简单,它就是为了完成灵魂的表达。我坚持诗歌的固有道德:抒情、言志、叙事,通过自然的感悟和魅力,运用意象和幻象,依据语言的张力、密度、内涵美、歧义性和空间韵律的形式,完成精神世界的倾述。诗人诗人,以诗载人,人不离诗,诗不离人。与其人交往,必思其诗。与其诗交往,必想其人。诗歌除了灵魂的表达,其它争论都是技巧范畴的事情。
因此,对现代诗: 1.首先要有兴趣,天然的亲和力,发自内心的趋向性; 2.关键要有感觉。诗的敏感、质感与灵感,肯定与众不同,非凡超脱;一个意象、一次通感、一场激灵,都可能是诗的预兆,要善于捕捉; 3.要注意两点:诗非常脱离大众,也非常贴近自我。现代诗是个人的代言人,自言自语,自作自受,均是家常便饭; 4.我的诗歌宣言:诗为我而存,我为诗而生。尊重诗歌,就是尊重自己。
你看,如此情绪化的文字,不害了我才怪呢。但我却靠它写了许多年的诗,这就更怪了。好了,不说了,我的诗,你喜不喜欢,那就听天由命了。情绪化的杨然,在这里给你一个情绪化的招呼: 活着写诗,真好! 2004年10月20日夜于斜江村 为什么不爱写作
最早是六分钱一本的蓝格子小本子,外加三分钱一瓶的需要自己竞制的蓝墨水,用着很拙的自来水笔蘸着,就在小本子上出现了最初的原创性文字。 写三月的桃花和五月的石榴。五言七言,四句八句,慢慢地就侵入了对仗、押韵、似懂非懂的起承转合和根本就摸不着头脑的平平仄仄。那是我那时候最美好的生活了。家是那样黑暗,狭窄,低矮,周围人是那样格格不入。只有写作,把我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我在这个世界位置卑微,一无所有。在另一个世界,却拥有一切。于是,摹仿唐诗宋词,写自己意念中的风花雪月,沉迷在无边无际的词牌和凑字凑句之中,伴随我度过最初也最迷恋的写作。 后来就出现了软抄本。 应该是一角四分钱一本的通行软抄本,把字一个个很规很矩地写在上面。 写《谷雨》:“春天的细细凉雨,好像无数连天接地的蚕丝。带着五月的丰收预告,急急落下,浸湿了故乡大地。” 那是些世界上原本没有的诗句啊,经过我的写作,她们诞生了,从此在世界有了她们的位置。写《梦见的星夜》,写《望月》,写《希望之歌》。只能倚在窄得不能再窄的家里的饭桌的一角,借着灯光的灰暗与孤独,齐刷刷地秘密写着自己自由自在的心声,如蚕子吐丝,静悄悄的。 其实周围有很多走动,但我埋头于自己的世界之中。我已经完全留连忘返于自己精心炮制的一个个文字当中了。她们从无到有,无师自通,一行一行出现在小本子上,从此得到了她们小小的永恒,赖在那里不走了。 她们很整齐,很伤心,也很优美。她们成了我中学时代的一首首诗,其中最美的便是那首《谷雨》。 后来我就上山了。 十八岁的初秋就与山里的孤灯为伍,是一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稿纸就铺在我木板床头的一口木箱子上。我盘腿而坐,抄着普希金,抄着郭沫若,写着我那无可奈何的《春诗》。 山里一无所有,唯有风景。我更加精心炮制着自己的软抄本。 与此同步,我学会了抽烟。知青们说,香烟是孤独的伴侣。当然是二角四分钱一包的飞雁牌香烟。 圆珠笔、纸烟盒、软抄本,信封和邮票,成为我山村生活最亲密的伙伴。我给远方的同学写信,如果每周收不到一封亲友同学的书信,我就失魂落魄。而且每封信要到十里外的火井街上去交。我写了许多信和许多诗,从中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安慰和快感。 但诗写得并不好。 后来我就读师范了。 师范校座落在县城边上。想起刚刚上山当知青那天,载着我们的解放牌大卡车恰好从师范校的高墙外驶过,我恰好就越过高墙望见了里面的学生正穿着白色的背心和蓝色的短裤在打蓝球。当时我心头酸酸地想:他们好幸福哟! 如此,我是昂着头走进师范校的。 师范校园内最美的是那浓绿得厚爱有加的柚子树丛林。它们是世界上最懂得掩护学生的绿色精灵。可惜后来它们被砍光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名贵花木。我有幸赶上了它们的庇护,从中得到了生活的安宁。除了读书,便是写诗。写诗依然是唯一伴侣。我写了一些与师范生活有关的诗。我很满足。 但诗写得并不好。 后来我就到了冉义中学,直到现在,依然在这里教书、生活和写作。 这是我梦想中角落:单身寝室,一床,一藤椅,一写字台,一扇木窗子,一盏煤油灯,我很满足。香烟,中式信封,稿笺本,每日每日,不知疲倦地在上面爬格子,写我的初恋。我很深情,把诗看作是唯一的精神寄托。 但诗写得并不好。 后来我就打起了学校油印机的主意。 我悄悄搬进一台学校最好的油印机,连同滚筒、油墨和纱网。我把它们隐藏在我寝室的后屋里,平时关门闭户,不让任何人进来,有点地下工作的味道。 尔后,就悄悄在腊纸上偷刻我的《星草集》,工工整整,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刻了一个月,印了五十本,偷偷寄给了我的亲友、同学。也给几位著名诗人寄了去。亲友同学都回了信,称赞我的油印诗集很好。但著名诗人却无一人回信,我对他们非常失望。 那时候我写诗已经六年了。但诗写得并不好。 后来我就接触了廖亦武,他给我带来了北岛顾城和舒婷的诗。我的诗风从中受宜。 后来我就到《星星》打杂。那里发表了《相逢》,是我在正式诗歌刊物发表的第一首诗。后来我在《星星》发了许多诗,给我带来了年轻的诗歌声誉。 后来我在全国发诗不可收拾。
我用功写作。我用圆珠笔工工整整很艺术地抄我的《乡村最后的诗人》我的《雪声》我的《千年之后》。我相信我把她们当成了情人来抄写。
转眼到了电脑年代。但我对电脑不感兴趣。 《诗歌报月刊》的第三届也是最后一届金秋诗会在江苏的盐城举行,我去了。在南京与南野同游。南野问:你会电脑吗?我说不会。还反问:学那玩艺干吗?南野说:学电脑好,学好了电脑对写作有无穷好处。我当时不置可否,暗地里却无限心痛我那一手好字,在我,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的。
但是我还是悄悄学起了电脑,没日没夜,如同早年偷偷地写诗。我用了一个暑期学习五笔字输入法。我进步很快。全校的老师都知道我成天泡在电脑里了。 我很快尝到了电脑写作的甜头。我已经对色带和光盘、硬盘和软盘、光驱和软驱、针式打印机和喷墨式打印机、A4纸和B5纸、优盘和伊妹儿等等产生了好感。 我最喜欢电脑的复制和编写功能,可以说是上天入地,天马行空,来去自由。跟从前我那苦寒抄写的日子相比,真是延伸了一千岁一万岁的写作日子。原本要抄写十年的巨著,在电脑上只需要一钞钟,一粘贴就成了。
我想,我有如此多的写作经历,如此多的写作美味,如此多的写作恋爱和写作情感,现在又生活在如此美好的电脑年代,我如果不爱写作,真是傻瓜。 2005.10.25.
在河之洲
二十一岁那年,我从师范校毕业后,凭着县教育局人事科的一纸实习通知书,便来到了邛崃东路一所偏僻的乡镇学校,说是在那里实习一年后再把我分配到离公路更近因而离成都也更近的地方。我信以为真,一个人提着一口木箱子,从县城乘车行驶二十六公里,在一个叫做羊安的路口下车,然后向九里外的冉义中学步行而去。那时候交通就那个样子,自行车便是老百姓最好的交通工具。我走走停停,沿路很兴奋地看风景。 应该说这是我六年来梦寐以求的事。六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我看《红楼梦》看得正出神,父亲心痛他那十五瓦的电灯泡因为我的阅读而可能会多出一分钱的电费,便头靠在床头上,双目闭着,以其不可抗拒的威严之音发话了:“不要看书了,别把眼睛看坏了,早点睡!”早点睡?睡什么呢?房子是那样矮小,自己搭的楼棚在房瓦与床板之间形成低矮得不能再低矮的锐角三角状的空间。在那里睡觉,只能匍匐着上去,又匍匐着下来。白天被烈日晒得滚烫的房间,到了半夜也热气不散。加上蚊子总在头上盘旋,所以我恨透了这样低矮这样黑暗的楼棚,我宁愿通宵达旦看书写诗!但是每夜每夜,都是父亲将我从狂热的诗句或迷离而奇丽的红楼梦意境中叫醒,催我去闷热而蚊蝇嗡嗡的黑楼入睡。那是什么样的入睡啊!我匍匐着上去,在草席上打直身子,动也不敢动一动,因为房顶还很滚烫,因为自身还很汗热。我一动不动,睁着双眼久久不能入睡,但又强制自己不得动弹。 但六年前夏天的这一夜,我第一次没服从父亲的威严之令。我继续看我的书。父亲可能忍受了几分钟,又发话了:“点了这么久的电灯,有好多钱给电费?还不睡还干什么?”我仍然看我的书。父亲的火便一阵比一阵凶了。他在床头上唠唠叨叨着同一句话,不停地说:“有好多钱花不完!有好多钱交电费?”直灌得我两耳充满了他那烦不胜烦的鼓燥之音。我仍然看我的书。父亲终于火山爆发!他下得床来,关掉电灯,只差一点就要打我的巴掌了。我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着上了楼棚,但却在草席上愤恨了一夜。我无师自通地第一次对自己暗暗发誓:今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家,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去找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在那里可以自由的看书,自由地写诗,自由的睡觉,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哪怕日子再苦一些,也在所不辞! 而现在,我开始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了。冉义中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校呢?我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走走停停,沿途看着冉义的一草一木,真是好景致!从羊安下车步入通往冉义的碎石路上,路边长着两排高高的意杨树,给弯弯曲曲的机耕路洒下了层层叠叠的绿荫。而透过护路树向周围团转望去,是川西平原处处可见的碧碧绿绿青青蓝蓝的田园、竹林、村舍和树林。尤其是路边的沟溪,一直流淌着亮晶晶的沟水,而沟边长满了不知名的丛绿植物,其中最张扬的一丛又一丛的芭茅草。当我走到机耕道比较高的地方,我看到了更远的景致:在农田绿油油更开阔、更闪耀的远处,我望见了一片又一片有绿色包围的湖泊,那真是美极了!实际上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上了这地方。我走走停停,一遇见路边有竹林我就歇下来。终于遇到一个挑着担子的农民,我问他冉义中学还有好远,他说就快了就快了,还有两里路。知道我是新来的老师后,他主动帮我担箱子,我一下子就轻松起来。边走边说,也不觉得累了。走到机耕道最高处,拐一个弯,机耕道立即呈现下坡路,但同时也立即就望到了前面一片错落有致的房屋,“那就是冉场。”挑担的农民说。他指给我看冉义场镇东北角落一片黑瓦白墙加绿荫的葱茏地:“那就是学校”。 这是一个还没有楼房也没有电灯的偏僻乡镇。学校虽然很普通,但我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寝室。寝室内只有一床、一书桌和一把藤椅,但我很满足。虽然点的是煤油灯,但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天地,当家作主,自由自在,我的喜悦是空前的。而最叫我喜欢的,是走出校门到外面去散步,周围全是田园、河流、竹林和树林。我最爱在斜江河边的那一片片天然湖泊边静坐,在那里看鱼、听鸟,沉思默想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湖水是那样沉静,湖中长满了绿幽幽的水草,给人以幻美幻爱的感觉。孤独中有淡淡的忧伤,但同时在宁静风吹的微波里含有轻音乐的描绘与奇妙。我坐在溪水浅流的石滩处,一会儿便有一条搁浅的鱼在石滩里银光闪闪着顺流而下,左弹右跳着一条又一条渡过了浅浅细流的石滩地。后来我同培培恋爱时,每天都来这些天然湖泊边散步,在五月的花香中走完了这些大大小小的冉义的湖畔。我们边走边唱《踏着夕阳归去》,那是我们最爱唱的一首台湾校园歌曲。迄今为止,我仍然认为这是一首最美的歌曲。 流经冉义境内的斜江河,从这岸望去,河的那岸真是美得不能再美了。我对川西平原之美的真正认识,便是从斜江河这岸望到那岸完成的。静悄悄地望去,河那岸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炊烟、林带、雾网、远山和云朵告诉你那岸是处女的,未被工业化侵入,远离城市和喧嚣。我的诗友蒋荣李龙炳他们来到冉义,我带他们去的正是斜江河对岸,在那里看见了高高的榕树和消失的古镇,更在一大片一大片深深的竹林里喝茶,谈诗。诗人廖亦武和宋玉是一九九四年春天来到斜江村的。实际上廖亦武在他人生的重要关头,都要来一趟冉义。第一次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事了。他从雅安汽车十五队调到成都去《四川交通报》当编辑,来过冉义。第二次是去北京参加《诗刊》青春诗会之前,又跑来海吹。在斜江河写下了他的一首早期好诗。廖亦武和宋玉离开冉义后,我为他写了《斜江河边月光下的吹箫者》一诗。在斜江河对岸沿着东河走过,乡村的纯朴与安宁告诉我:凡是绿色与月光繁荣的地方,便是诗人做梦与幻想的地方。为此,我写下了《访问诗家》和《诗人之碑》两首诗。斜江河在没有被污染之前,河水是《诗经》中唱的那种“清且浅兮”,可以野炊而饮,可以带着小女儿乘着浮水圈顺河而下。在黄昏看云是美丽而变幻的,我为此写了《和灿灿一起看堆古怪的云》。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天,一个诗人从北方来到冉义,跟着我与学校初一、初二和初三的学生三次来到斜江河野炊。正是川西平原油菜花开时节,也是一年四季中冉义最美的时令。对岸的油菜花一望无涯,日本俳句“东有月亮,西有夕阳,一片菜花黄”得到了最好表达。这位北方诗人赖在冉义不想走了。他不仅迷恋上了这里的好景致,也迷恋上了这里好看的女子。他说:川西平原的女子比起他们东北的女子来,要秀气得多了,肤色也白嫩了许多,一个个水灵灵的,着实叫人迷恋。他在冉义住了二十八天,被我强制性劝走了。要不然,他很可能还要无限期地住下去。 林珂和陈小蘩是我喜爱的诗人。她们一个是一九九0年春天一个是一九九六年春天来到冉义的,在斜江河留下了美丽的照片。我为她们写有诗作《梦见林珂》和《梦见小蘩初愈》。我在这里还接待了诗人阿来。他是在参加第九届《诗刊》青春诗会之后和孙建军一起来到斜江村的。一到斜江村,他就迷上了川西平原农村家家户户都有的竹耙,把它紧紧握在手中,就像解放军战士的钢枪。他为一堆谷垛站岗,在河岸上爬在那里照像,把我们见惯不惊的东西当成了熊猫一样的宝贝。我们在冉义街上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小酒店喝酒,由于是真正的乡村粮食酒,阿来和孙建军都喜欢喝,结果把我灌得梭下了酒桌,一醉到开亮。我们曾经在斜江河边对着又大又圆的火红的夕阳又唱又跳,指着笑着,约好每人写一首题为《夕阳》的诗。后来我真正写了一首题目为《夕阳》的长诗。但他们酒醒后就把这事给忘了。确实,我在冉义教书,唯一能够拿得出手来招待朋友的,便是斜江河中的水、沙石、鸟声、鱼影和两岸的碧绿风景了。“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里的天然湖泊把我挽留了下来。我曾经有几次调进城的机会,但我都放弃了。我喜欢这里的清静,少社交,少应酬,虽然独来独往,但却天马行空。城市的高楼虽然牢固,但却天地狭窄。而这里,一走出校门,便是坦坦荡荡的田野。这里的云和树、河水和鱼鸟支撑我写了许多诗:《紫色的云》《有树叫我》《梦中听鸟》《河石之恋》,等等。我曾经年年都和学生一起到斜江河的“在河之洲”去野炊和放风筝。《星星》的两个编辑来到斜江村,我也是带他们到河之洲去捡河石的。鄢家发把他捡到的一颗河石命名为圣诞靴,至今还在我心目中留着不灭的印象。 不知不觉,我来到冉义中学教书就二十五年了。在这里,我写下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诸多诗篇:《中秋月》《父亲,我们送您远行》《海之门》《森林狂想曲》《乡村最后的诗人》《给唐人写首诗》《人民》《二0五八年》《祖国之诗》和《梦幻情歌》等等。在这里出版了自己的几部诗集:《黑土地》《遥远的约会》《寻找一座铜像》《雪声》《杨然短诗选》和《千年之后》。应该说,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都是在冉义度过的。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壮年,直到现在,我年富力强,充满创作与创新的欲望。我学会了开车,在电脑上写作。我的写作效率与原来的爬格子相比,提高了好多倍。尤其在复制稿件方面,更是从蜗牛状飞跃到火箭状。我居住的教师宿舍当然远远不能跟城里的高楼大厦相比,更不可能跟有钱人的那些极其漂亮、奇妙的别墅相比。但与三十年前我读《红楼梦》时又黑又闷又矮又窄的破楼棚相比,我这里真是天高云淡,视野开阔,有着美丽的背景和广阔的空间。出门就是校园,操场,树林。再出门,便是田野、河流和幽静的乡村道路。我在十五岁时想做个诗人,想有一间自己的房屋,这些愿望,我在冉义中学都实现了。 随着城市化向乡村的侵入,冉义越来越变得不相认了。冉义正在失去许多它原先的乡村味。这当然不止在冉义,可能在全国也是如此。我为此 写了《风筝》《乡村》等诗来表达内心的忧虑,我的“在河之洲”正在消失。特别是最近几年,一台又一台挖掘机在河床里没日没夜地轰轰隆隆,早已把原先绿油油的岛屿们掀了个一又一个底朝天,把那些沙啦石啦挖掘出来运出去卖大钱。斜江河边那些一网又一网的天然湖泊,也先后一块接一块被地方买给别人作养鱼溏了,被人工砌成一块块四四方方的水泥池子,里面的鱼虽然多了起来,但美丽的湖边景致却再也不见了。从羊安通往冉义的碎石路后来也被改建成了柏油路,再后来又被改建成了水泥路。但道路两边那高高大大的意杨树,却被砍得精光,仍然是被地方拿去卖了大钱,只留下光秃秃生硬硬的白晃晃之路,真是又单调又枯燥又剌眼睛又伤神情。这些,都是我当年无法预料到的事情。人们越来越注重追求手中的票子,同时却清醒白醒有意有识地牺牲着人间那些美好无价的东西:鸟语、花香、鱼影、树荫、雨气、草色、终年不断的涟漪和无边无际的碧波荡漾。而现代社会牺牲得最多的,则是诗歌。这从这个社会越来越崇尚金钱而不是诗歌就看得出来。我的“在河之洲”正在消失。这是我的悲伤。但是河流还在,田野还在。飞走的白鹭还会再度飞来。我等着路边的树苗快快长大,野草快快发狂。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比冉义更美的地方,比冉义中学更自在的地方。我在这里苦心经营了二十五年自己的“在河之洲”,再无人欣赏再孤芳自赏,我也会坚持下去,并且哪里也不想去了。
2004年5月21日于斜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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