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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的光芒与疼痛

——四篇小说为例,论了一容的小说艺术

2016-10-30 09:23:21 作者:苏抱琴 | 来源:了一容 | 阅读:
  中国文坛,三十多年来,并不缺乏优秀的作品,但我所期待的大师级的作品还没有看到,包括各级各类的获奖之作。大师之大,既大在造诣、才华和独创性,亦大在情怀、人格和灵魂对于尘世的光照,少其一即不足以称大师。当下国内文坛,选精拔萃与各种乱象并存,有时获了奖的,未必名实对应,而在一些不为大众所知处,却会偶见惊喜。前几年我遇到过丁伯刚的《二亩地》,肖江虹的《天堂口》,双雪涛的《大师》,鲁敏的《铁血信鸽》,蔡东的《我们的塔希提》…&hellip

 

  中国文坛,三十多年来,并不缺乏优秀的作品,但我所期待的大师级的作品还没有看到,包括各级各类的获奖之作。大师之大,既大在造诣、才华和独创性,亦大在情怀、人格和灵魂对于尘世的光照,少其一即不足以称大师。当下国内文坛,选精拔萃与各种乱象并存,有时获了奖的,未必名实对应,而在一些不为大众所知处,却会偶见惊喜。前几年我遇到过丁伯刚的《二亩地》,肖江虹的《天堂口》,双雪涛的《大师》,鲁敏的《铁血信鸽》,蔡东的《我们的塔希提》……这些紧贴人类心灵与情感之作,也许并不广为人知,却在不经意间将你打动和照亮。最近偶然读到了一容的作品,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作家和小说世界,他打破了我之前固有的一些小说观念,他以精敏的神经、特殊的心灵禀赋和辗转于大地的经历,实现了对笔下人物、细节、生命触觉的直线到达,放之似乎冷清又总是热闹的国内文坛,这种贴近性灵的赤诚就显出一种特别的价值。


  从内容讲,了一容的作品主要反映西部民间生态,如《我的颂乃提》,写穆斯林少年的割礼;《去尕楞的路上》,写撒拉族老头护送东乡族青年去藏区的旅途经历;《生死》,写“我”上坟回来的路上,在空寂的山沟遇见了死神……对中原读者这是一个新奇而陌生的领域,然其宝贵处并不在此,而在于作家的灵魂始终在场,那种赤裸的心灵痛感和广大的人性悲悯与大爱,如一抹轻微而通明的光,漫洇世间万物。就我所阅,最具代表性的有这么几篇:

 

  1、《我的颂乃提》;

  2、《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以下简称《铜汤瓶》);

  3、《向日葵》;

  4、《一路奔跑》等。

 

  综合这四部作品,可见了一容小说的总体特征:一、底层人物的苦难和疼痛;二、宗教地区的淳朴和虔诚;三、精神世界的烛照、寻找和安放;四、语言的清透与植入本核的表现力。在此以这几个代表性的作品为主,解读下了一容小说的艺术风格。

 

  一、苦难和伤痛——天地间一颗巨大的眼泪

 

  了一容来自荒凉贫瘠的西海固。不同的地域孕育不同的文学,南美的神秘与魔幻,除了代表性的《百年孤独》,还孕育了伊莎贝尔?阿连德的《幽灵之家》;俄罗斯的辽阔与深远,孕育了同样辽阔与深远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而处于岛国的日本文学,则散发 出精致与幽暗伤凉之光。单说在中国,以恢弘的唐朝文化为例,即诗歌流派多样,如边塞诗跟田园诗,风格完全不同,边塞诗自成一体,即因其地域性。当代国内文坛,西域一直是独秀一枝的力量,早如西北的张承志、张贤亮,继之川藏的阿来和同样出自西海固的石舒清等。西海固在哪里?宁夏南部,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辖下六个县都是国家级贫困县,年降雨量仅200-300毫米,蒸发量却达2000毫米以上, 1972年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

  了一容属当地的东乡族,这是一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十一二岁的了一容,因为天性叛逆,不爱受管束,他即携带一本新华字典和一本《老人与海》离家远走,到处闯荡。一说到流浪人们就会想起三毛,然而真正意义上的流浪,绝不同于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浪漫行走,了一容在拉面馆打过杂,在粮油店帮工并给人带小孩,到青海挖过虫草,到天山牧马,最艰难的一段是在巴颜喀拉山下的戈壁滩被迫给老板淘金,后来九死一生才逃出险地。这样的经历既磋磨人,也淬炼人,同时注定了了一容作品的草根立场,人类置身低处才体验到的逼仄和痛楚,以及从下往上看时才能发现的社会阴暗和细菌病毒……都注定了了一容要书写人民,那些人生低处的人民,跟他的神经有着母婴脐带般紧密关联的人民。

  《绝境》来自作者的亲身经历,写两个男孩被金矿老板骗至沙漠,一个因为没有药物高烧死去,另一个九死一生才逃出荒漠,就是后来的了一容。《褴褛王》写一个一直被村长欺压的农民,因信息滞后耽误了去监狱接提前释放的儿子,在城里寻儿的过程遭受难堪的屈辱,这个老实人对监狱机构都怀有自己卑微的体谅和善意,最后面对一手遮天的村长一家,却悍然举起了手里的火把和刀子,当然也毁灭了自己。《铜汤瓶》写一个老太太,为守护先天不足的残障儿子,离开家门一路乞讨几十年。《向日葵》写一个作家,虔诚地写作而一直得不到公众承认,三餐不继,生活窘迫,随时担心债主上门。《红山羊》中,那些众生一样无辜且无害的山羊们,被贪婪的人类用冰冷而尖锐的铁具一遍遍搜刮贴身处那一点点卖价昂贵的保暖的羊绒,直到疼得婴儿一样哭泣,流出血来……生存问题一直严重困扰着这些看上去谦卑的生命,这些底层的人民的生活和疼痛,就像天地间一滴巨大的眼泪,在了一容的笔下凝聚成形。

 

  老奶奶害怕陌生的面孔,害怕素不相识的人斥骂和疑虑的眼光,害怕街头的小混混及白天装成残疾人乞讨,夜间出没的窃贼。有时候,小混混和专门以乞讨为生的懒汉们动不动就搜娘儿俩的身,把他们洗劫一空。他们见了这样的人便常常本能地躲进巷子或某个阴暗的角落里面,一声不吭地藏起来。老奶奶跪在轮椅的前面,身子趴下紧紧地护住尤素福,跟一堆破烂布似的轻轻地盖在轮椅和儿子的上面。

  ——《铜汤瓶》

 

  “你去休息吧。”作家怕累着妻子,因为她的身子尚没有好。妻子最近用的卫生纸是当下最次的,显得很粗糙,大约连毒都没有消,这使得她那里仿佛是被感染了,感到又痒又疼,不胜痛苦,因为她实在没钱买更好的卫生纸。“这已经很不错了,”她想,“在西海固乡下的村子里的许多女人根本没有纸用,生小孩时完全是用破布片和黄土块救急的。”

  ——《向日葵》

 

  这里打电话真的极其方便,哪像水村,多少辈子人了啊,还没个电话。水村的人命苦啊,即便河里流淌的水也都是苦水,乡亲们吃水要到十多里的水镇去用牲口驮。驮回来装在窖里。大家都说:水村沟,秃山头,乡亲们吃水贵如油!尕细目昨夜也是担心碎尕细目担心得一夜都没睡,在那辆快进博物馆展览的破烂夜车上一直蜷缩到天亮。

  ——《褴褛王》

 

  老板和青龙发现了他们,提着枪奔了过来。章哈与虎牛闭上疲惫的眼睛,等待着老板的惩处。老板叫青龙捆缚了章哈与虎牛,把他们带到帐房前的一片空地上。青龙把半捅冷水从两人的头顶灌下去。两人哆嗦着叫出声来。他们身上迅速结出冰来。青龙把两枚红铜色的子弹头不断在鞋帮上擦磨,说让俩逃跑的小子尝尝这洋花生的滋味儿。他把子弹推上枪膛。大地与高天开始颤栗,纷纷扬扬的雪花忽然倏倏地飘落下来。

  ——《绝境》

 

  在此其间,作家的妻子已经向周围的邻里借过几次面粉了。她没有告诉她的男人。“不能告诉他,”她想,“我不能再给他增添负担了哇!”

  ——《向日葵》

 

  然而苦难在人世将永久存在,对苦难的呈现并不是构成优秀作品的必然。道家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不是动物,是野草——无论社会怎样发展,人类的贪婪以及征服的欲望,将让这个世界永不安息。且社会的发展并不呈直线型,而可以直观地视为进大退小的折线,亿万个体的生命,就置自己于这样的时间洪荒,走过各自隧道一样的生命行程。这过程或蒙昧,或明亮,不一而足,但上升到文学艺术,得需要有独辟蹊径的发现和创生,结出施之全人类精神的甘美果实。了一容作品被一些人看好的原因之一,是他代言了草根和真正底层人民的心声,承载了正义和担当,然而个人以为他作品的价值不在于此,例举的几个作品,苦难只是底色和背景,更重要的,是在各种底色和背景之上,作者从未放弃对精神世界的探索和烛照,对人类心灵的安放,《我的颂乃提》《向日葵》《铜汤瓶》等,都显出一种近似神性的品质,在这里,不仅有贫瘠困苦,还有“信”和“确认”,清洗与照亮。对比几十年来国内市场经济带来的整个社会的价值颠倒、信仰缺失、精神迷失,对比中原人的稠密的浮躁,了一容的作品提供了另一可能,即精神疆域的寻找和守护,具体说就是宗教般的仪式感带来的自我生命的清洁与光亮。

 

  二、来自大地的质朴,出之宗教的虔诚

 

  西海固是伊斯兰教民的集中居住地之一,宗教信仰让当地居民相信,他们与安拉同在,受到神的爱和护佑。而宗教体现于文化,会繁衍出独有的文化现象和文化人格——我所谓的信仰,并不局限于事实上的某一宗教,亦包含价值判断后的有所持守,如中国文化传统一样孕育出屈原、范仲淹、文天祥这样的文化人格。我逐渐发现,有信仰的人的作品,跟没有信仰的人的作品是两回事,有信仰的人看到的世界,跟没有信仰的人看到的世界也会不同。了一容的眼睛里,跟我眼睛里的世界就是完全的两个样子,我盯着每天看到的世界和人群,觉得无非是模糊、虚无、庸常和重复,一切无意义,而透过了一容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却是所有的事情都磊落得如同荒野砂石,裸呈于天地,事无不可对人言——同样一个渺小的个体,因其赤裸立于天地,剥掉了后工业时代都市人类的犹疑、复杂和伪饰,而成为一个独立、清晰且庄重的存在。如《皇帝的新装》里小男孩那样的一双眼睛,因为简单纯净,所以透彻肯定,反而看到很多大人看不到的事实真相,然后从心灵和直觉出发,来书写那份生命和灵魂的真实的颤动。

 

  伊斯哈格的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把自己洗干净,干净地活在世上。但是现在天生的现状,使他不能很顺利地洗净自己……但他依然渴望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和透透亮亮的在世上,像祖祖辈辈那样堂堂正正地做人。这也是他们一代代人流传下来的习惯。

  ——《我的颂乃提》

 

  伊斯哈格拿着保健员给他的东西,心跳得异常剧烈。他第一次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精神恍惚,独自在山上转来转去。后来,他走到一个汤土洞口,就把衣裳脱了钻进汤土堆里去……黄土就像是另一种水……据老人说,在没有一丝水的情况下,或者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如果要净身沐浴的话,用干净的黄土也是可以的,……天道是多么宽泛呀!

  ——《我的颂乃提》

 

  最神奇的是后面那句,“……天道是多么宽泛呀!”一个人生在一个严重缺水、草木难生的地方,先人们只能用黄土净身,当男孩晓得并实践这一点,不仅没抱怨哀叹,反而感激天道的宽泛,这种面对天地自然的赤裸和真纯,虔诚和自足,一下子就明亮圆满起来了。有怎样的内心,才能看到怎样的一个世界,伊斯哈格眼里的黄土,老奶奶眼里的铜汤瓶,都出自作者朴素至极的心灵观照,剥落世间的尘埃、喧嚣和烦杂,秋水落,石头出,万物各就其位,一一显出本源的狀貌。我把这一点理解为宗教信仰的结果。宗教的特征之一是仪式感,仪式感是个由外向内、内外贯彻的过程。其实以我的天性,更偏向道家学说,对儒家文化不尽赞同,即因儒家过于重仪式,太多形式主义的东西,徒然令人不耐。但真正身心俱在的宗教仪式,会生发出现代人所缺少的价值感和敬畏心,尤其在一个泛娱乐化的时代,这种精神的肃穆是隆重而难得的。何止伊斯兰教,一位朋友去寺庙暂住,参与僧人每天的功课,素食、诵经、静坐,参无语禅(百十人吃饭没有说话声,这种虔敬和静穆本身,也可以滋养精神)。又如寻常家室,当逐一归纳清洁,对自己内心也会有一种神奇的清扫效果。

 

  不知是否西海固极度乏水的原因,从了一容的小说,我隐约获得一个印象,伊斯兰教对沐浴的极其重视。教民通过仪式化的沐浴来清洁肉身,从而清洁灵魂。对一件事的重视,会引起相应的虔诚。再如穆斯林男孩的割礼,《我的颂乃提》以此为主题,但同样一个过程,在我们身边的医院给小男孩做同样的手术,就只是一个手术,而不会有小说里那样的心灵体验。

 

  尤素福的妈妈已经老了,已然老成了一个老奶奶。她本以为儿子的病慢慢会好转起来,哪里想竟会落得这么悲惨!于是老奶奶便找来乡村打铁的艺人用钢筋焊了一只矮小的、粗糙的轮椅,然后把洁净身心用的小红铜汤瓶用一截绳儿系挂在轮椅后面,推着这个儿子四处求医。他们以讨饭为生,讨到哪里就睡到哪里。

  ……阳光舒适的时候,人们看见老奶奶静静的守护在尤素福身边,用铜汤瓶里的水给他洗脸。汤瓶古朴的色泽荧光青青,……一缕清水从壶口溢出,像是在暗处突然打开的花朵,水珠落地似金,那贞洁的声音宛如翡翠般碎裂开来。尤素福的耳廓都被老奶奶用手指洗得干干净净的,洗毕,又给尤素福慢慢地梳头,她的手微微地,一梳子又一梳子梳着。老奶奶那么安详!

  ——《铜汤瓶》

 

  老奶奶给残障儿子的清洗,伊斯哈格对自己生殖器的洁净,并不是只来自外在的要求和灌输,更多源于生命个体对生命自身的尊重。了一容对这些细节和主题的发现、选择与呈现,怀揣的同样是一份对于生命尊严和心灵世界的郑重,进而完成艺术上的寻找与升华。

  倘若换成别人,也可能早就把这样一个拉扯不到世上的孩子撇在家里或者扔到外面让他自生自灭去了。可老奶奶却不,她即使四处乞讨,也要养活尤素福,老奶奶似乎在和衰老、死亡之间进行着一场搏斗,仿佛一方要征服另一方。同时,他们两个又从彼此的身上汲取着难以言说的温暖。

  月光从树梢和密叶的缝隙间洒下来,打在古色古香的铜汤瓶上,汤瓶一侧的表面就跟一枚铜镜一样,映出老奶奶万古沧桑般的脸。老奶奶一动不动静静地审视着。突然,她发现汤瓶上有一颗硕大无比的月亮,她盯着那颗月亮,脸色慈悲,叹了一口气。一会儿,汤瓶上的月亮里出现了一位漂亮矜持的妇女,推着轮椅行走在天上,她惊愕地看见那轮椅上的孩子就是尤素福。“一定是我的无辜的尤素福,是我那没有罪孽的尤素福,一定是的!”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喊了一声:真主啊!她想,她将严守这个秘密,直到永远。

  ——以上两段摘自《铜汤瓶》

 

  至此,作品有了形而上的光芒,老奶奶在尘世找到足以支撑她继续下去的精神天堂,变得更加从容和确定。小说的结尾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轮椅上已经空荡荡的了,而那只供他们一生一世用来净身的红铜汤瓶,一定静静地挂在轮椅的后面。……一个星期后,老奶奶走了!”乞讨几十年如一日的老妇,终于在残障儿子死后才释然撒手,放心归天。那么到底是她支撑了儿子的生命,还是这个残疾儿子支撑了她?这是一个深重的哲学命题,受难与担当,奉献与施与,责任和爱,至此已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直到最后,解脱也即完成。

  《我的颂乃提》写一个少年人很私密的成人礼,成人礼有两个,一是老陕家的盼舍,一是孤独的伊斯哈格,前者是公开的仪式,后者是私下的自我摸索进行,两者一明一暗,互为对照,小说的叙述节奏也在这种对照下渐渐由暗转亮,当伊斯哈格自己完成痛苦的小手术,“他有些害怕,同时又有些欣喜。”最后变压抑为飞升。

  他拿着那根红线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发现肉体的系带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的心又一下子抽紧了,愁苦的感觉再一次占据了他幼小的心灵。但是,渐渐他发现原先的那里可以自如打开了,不再有牢笼般的约束了。他感到自由而兴奋。突然,有一阵酸楚般的难过和欣喜淹没了他,同时似有一个沉重的什么东西在心头落了地。一切都释然了,身上的一个背负了多年的包袱被他甩掉了,变得异样的轻松。

  ……

  “娃娃,你知道吗?在世上,有些事情靠别人帮助完成,但是有些事情没办法,得靠你自己。闯过了这一关,人在这世上的苦难就少了一个,你就会长大!”在小伙伴盼舍的颂乃提仪式上,当阿訇对盼舍讲完了这一通光明的道理,角落里的伊斯哈格心里也被照亮……觉得阿訇的话不仅说给盼舍,也是说给他的。他认真地听着,但是他很想看看盼舍的表情,这么想的时候,盼舍像是知道他的内心似的,折过头来也在看着他,并向他微微地笑了笑,那两颗兔牙白白的,闪闪发光。伊斯哈格觉得特别的温暖,觉得自己的心和他的心非常的近。

  伊斯哈格感到一股热热的清水一样的东西从心头淌过,犹如沐浴了一场洁净的大水。他暗暗地想:这也是我的颂乃提呢!

  ——以上三段均摘自《我的颂乃提》

 

  这个身与心的私密成长主题是普世性的。而在《向日葵》中,同样主要人物不多,只有作家和妻子,以及很晚才出现的债主。文中的“向日葵”也有两个:一是作家院子里种植的向日葵,一是作家手里珍藏的朋友临摹梵高的《向日葵》画——向日葵是什么?这种植物绽放着燃烧般热烈的色彩,对太阳——代表光热也即人类的精神高地——保持最虔诚的仰望,所以在小说里成为双重的隐喻,既呈现了苦难与艺术之间连体婴儿一样令人纠结的宿命关系,同时也向梵高那幅著名的画及所代表的人类精神苦难和伟大创造致敬。——作家的生活困窘之至,副镇长张虎虎一直要购买作家手里的画,他却宁愿将那幅画送给另一个人也不愿意卖给张虎虎,这也是一种有所坚守的选择,不为眼前的困难和绝望所控制,不为利益所驱动,始终坚信实用主义之外的一份纯净的价值。

  炎热的七月快要结束了。……天气骤然变凉。那十几棵向日葵除了一棵外,其余的都死而复生。他相信它们一定会活到籽实饱满的那一天。作家说,“我们会活到那一天的——人们只要一提到我的名字,就会充满希望。”

  ——《向日葵》

 

  这也是向日葵般的灿烂,散发出生生不息的信念之光,在黑暗的隧道里自我引导,迎向前方的光亮。然而幸福之神似乎马上到来,又好像永不降临。让我想起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绝望中的等待,人在这样的等待里一分一秒过下去,每一下秒钟的滴答都敲痛人的神经。《向日葵》的调子始终呈现一种悲而不怨的风格,绝望里的平静,呆里呆气的茫然,同时又有一种困窘里的庄重。在世俗的意义上,作家借债不能按时归还,天天躲债,还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失去性能力,几乎每餐都要等米下锅而米不来……这是一个全然的失败者,然而他的痛彻心肺的苦、困窘、敏感和处处碰壁,都被赋予一种奇怪的庄严感,在写实主义的基础上,弥漫了一层浓郁的理想主义气息。

 

  三、细节的重实,与语言的清亮通透

 

  温克尔曼在评价古希腊雕塑艺术时,曾称之为“宝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这10个字用于了一容一批小说的风格亦算准确。就细节来说,了一容的小说内部大多是一些细致的刻画,没有太多情节的推动,极少起伏、悬念、穿插和闪回这些传统与现代的技巧和手段,他似乎不懂那些花样,也不理会那些技术上的工作,所以没有太多讲究,更多采取一种直取要害的表达,笔推进的过程,只让事情在那里,让人在那里,静静地按照天地自然的秩序一下一下往前推移。

 

  路上的行人看着老奶奶和轮椅上的尤素福,都觉得他们两个年龄似乎不相上下,倒像是一对苍老而又十分般配的夫妇。可是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们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儿子。

  然而,有一点需要大家思考,当然许多人都已经开始在纷纷议论和思考这个问题了,那便是老奶奶和尤素福谁会“走“在谁的前头呢?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的确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啊!如果老奶奶走在尤素福的头里,那以后的事情怎么办?尤素福怎么办?谁来照顾他呢?这是多么叫人头疼的事情呀!老奶奶自己的心里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活着!

  关键是,尤素福偏偏不死。他到世上似乎就是为了折磨老奶奶和考验老奶奶的心来的。所以越到后头,尤素福的毛病就越多。有时候老奶奶给他喂饭,他却挑三拣四不好好吃。他变得脆弱而又敏感,极其敏感,他猜测、疑神疑鬼——似乎妈妈给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都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他觉得妈妈已经对他失去了耐性,对他有些不耐烦了,好像渴盼他早点死掉。

  人们希望尤素福安分一点,不要无缘无故怨愤和不平。这个世界不允许有怨愤和不平。“什么东西!”连曾对他施舍有嘉的那个伊斯玛乃,也开始有些厌烦他了,走在街上尽量躲避着他。他们也不敢再往人多的地方去了,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模糊的对这世界的恐惧。

  ——以上摘自《铜汤瓶》

 

  “稿费领了没,总要请客哩吧?连客都不请光白看我们的书。”

  “没一分钱。”作家难堪地说。

  ……作家极其敏感。他笑着,脑子有些沮丧和惶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头又一次疼痛起来。片刻后,他发现自己已站在大街上,因为焰火似的日头炙烤着他的面孔,刺得他眼睛都无法睁开。

  作家和妻子每天都在担心着债主的到来;“快了,”他说,“用不了多久,我那部小说的稿费一来,我们就又可以维持一段时间了。”他补充说:“我得抓紧时间把手头这个中篇寄出去。”

  “能发表吗?”她问。

  “能的!”

  作家孤独地走在街上,那样子像一个迷路的羔羊。这是一个十分炎热的中午。路两旁的槐树叶子被太阳烤得快要干枯,马路上的沥青被晒得稀软;粘吸着鞋子的底子,发出叽叽的响声。

  “她像一把干柴!”他想。作家想到迟早要和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女人永远分开,埋到黑暗的地下,便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害怕。于是,他对着漆黑的屋顶,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姐姐!”

  ——以上均摘自《向日葵》

 

  美好如斯的太阳,在天空深望着我们。

  ——《一个文学青年的死》

 

  家里人看着伊斯哈格回来,并没有觉得他跟往日有什么不同,只是发现他更加沉默寡言了,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伊斯哈格知道,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带着疾病的孩子,在等待和期盼着伤口的愈合。

  ——《我的颂乃提》

 

  先写小说主体人物的感受,但这时作家换了一个视角,从主体逸出,换成众人的眼光:

  人们看见那个衣衫褴褛,面孔黝黑的伊斯哈格在院子的一角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所独自经历的一切,似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英雄。

  ——《我的颂乃提》

 

  这些细节真实又有力量,文字刻画很有力度,让人想起鲁迅笔下那些塑像般富有凸凹感的人物形象,隔着时空仿佛你也遇到过的那样熟悉。小说里一些遥远陌生的人与事,让你觉得似乎就在某个街头不经意的一瞥中看到过那么一幕情景,或老家的村落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那么一种人生。没有粉饰,没有自作主张对人物的虚化和摆布,就那样直接地切取现实,让事实自身的硬度如石头和砖块一样沉甸甸地落下来。

  就语言来说,了一容的语言也不是当今人们所常见的那种文学语言,甚至按现代汉语的标准,他的个别词句避开了现代语法分析,却有独特的直达核心的表现力,尤其《一路奔跑》和《向日葵》,都透出一种特殊的语言氛围,前者有着少年人那种令人喜悦的口齿清晰,后者有着水落石出的清朗透明。我一贯以为,语言最能显现作者创作时的生命状态,是浮躁抑或沉静,清澈抑或壅塞,悠远抑或伧俗……这些状态携带着彼时彼地的情绪、境界、情感以及心灵的质感,第一时间到达读者,就像音乐、绘画或者诗歌,无不在创作灵感绽放的当下发生,然而在作品中永恒。所以有时我对语言的重视,更甚于花拳绣腿的技巧和卖弄才华的油腔滑调的情节,因为它是读者进行阅读呼吸时的空气——对人类的心肺来说,还有什么比天道自然的空气更加重要?

 

  一只微黄的蚂蚁沿着向日葵秆缓缓爬上去,在一片硕大的叶面上寻找一番,又从原路返回,那样子仿佛刚刚在另一个星球上走了一遭。

  这是惟一一棵长得出奇的高,比房脊还高的向日葵,秆子跟又粗又壮的椽子一样,叶子像一面硕大无比的扇子,在秆子的前后左右高抵错落,挂满全身。它似乎感觉不到叶子对它的拖累和重压。

  一只苍蝇落在叶子上,又起身飞走了。一只黑色的蚂蚁孤独地行走在叶面上,仿佛攀登着一座山之高峰。

  于是他便把它(旧电视)像抱一只活物一样抱起来,朝床中间放了一下。他觉得电视机那么温和而亲切啊,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和人一样,使得他的心里隐隐一酸。

  ……每次,他来这里都是怀着异乎寻常的、窒息般的迫切感,等待着一个又一个希望。而大多情况,都像《老人与海》上那个老迈的打鱼人一样,只是守着一种美丽的空望。

  “这没什么可羞愧的。”他想。

  ——以上均出自《向日葵》

 

  这是《老人与海》一样凝练、单一与重实的句子,有静态的画面感,立体版画般的凸凹,又有一步到位的准确和水落石出的清透,个别地方则如盛夏烈日投在白色地面上的乱影子,令人感到一种空洞的恍然。

  另有一些对话呈现出意想不到的精绝妙趣,如:

 

  “人都死光了吗?”是债主的声音。作家站起来迎接他。

  “都死光了!”作家一面说一面向房里走去。

  作家想起一句俗语,怪里怪气地说:“人倒霉、鬼吹灯,放屁都打脚后跟。”他微微一笑。

  ——以上摘自《向日葵》

 

  这个“微微一笑”出现在怨气话的后边,有意想不到却又特别真实的效果。

  “另一个卖牛肉的,脸上长得很吓人,仿佛生来就是卖牛肉的。……作家想,古时候其实和现在没多少区别。他觉得心里难受。”

  ——《向日葵》

 

  卖牛肉的,仿佛生来就是卖牛肉的,多么富有意味。

  生活窘迫的作家去买一个彩票。关于这个两块钱的彩票,文中写到:

 

  “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这张两元钱的彩票上了。”他想。

  作家夹着他的《向日葵》,口袋里揣着彩票,黄昏回到家里。他的妻子真是大失所望。

  “没卖吗?”(指那幅向日葵的画)她问。

  “没卖。”作家回答,“不过,现在好了,你就放心等着拿五百万元吧!”

  “要是中上呢,要是中上了呢?”妻子显出不可救药的固执样子。她感到自己的心扑扑在跳。“这种感觉或许正是中奖的预兆。”她想。

  ……作家在妻子的催促下,不情愿地走出门来。往出走时,他叫妻子一道去。但她却担心自己冲走了这个好运道,坚持留在家里。另外,她还害怕兑上奖之后,在众人面前会因一时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财富而激动得失去理智。

  ——以上摘自《向日葵》

 

  结果是,作家去看了彩票中奖的号码后发现:

  “哈,没有一个数字对得上。”

  作家笑了。回到家里,作家未进门,就冲等候的妻子喊:

  “中了,五百万!”

  ——《向日葵》

 

  关于一直没有回音的投稿:

  他想,编辑老师可能正用一支色调凝重的圆珠笔在发稿单上填写对他那篇小说的处理意见。自打那篇稿子寄出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编辑老师应当看了。……

  他妻子躺在他侧面,眼睛上盖着一绺卫生纸,嘴紧紧闭着,唇上一条一条皱纹清晰可见,像打了褶子的衣角。他一声不响地盯着,一种悲伤情绪涌上心头。“我对不起她。”他心里说,“我没有资格指责她。”

  女人却浑然不觉。

  “她觉得她的丈夫永远是这个世界上一个真正的男人,她用手指戳着男人的脑壳说:

  “你这个老不死的!”

  ——以上均摘自《向日葵》

 

  从这些对话和细节,能看出了一容特有的那份古拙朴直之气,既重实,又准确。小说里并无惊心动魄的大事,只是镇定平实地落足于事情的本身和内在,使得技巧等事成为次要。这些文字透出作者写作时的生命和心灵状态,一种谵妄状态体格下独有的精神通明,人在天地之间,绝望与希望从未交融得如此紧密,万事各归其位,天地空明而气息无尘。个人感觉《向日葵》和《一路奔跑》是被当代文坛相对低估的作品,包括作者自己在内。前者的象征意义,它的现实苦难与精神仰望紧密一体的寓意,后者的清新明朗,清透本真,在当前国内的作品中并不常见。


  说句题外话,《向日葵》让我想到,耕耘者在获得收获以前,寂寞长途在黎明的曙光到来之前,那些矜贵的灵魂只能混迹暗流,默然前行。假如一个人有高尚的内心,而生做奴隶的身体,一个人有天使的内在,而生做魔鬼的外形,一个人有天才的禀赋,而混身于引车卖浆者流,那种绝望带来的煎熬会比暗夜还要沉重。这是了一容《向日葵》以及梵高那幅著名画作对人类的长久启示。由此,无论梵高的向日葵,还是了一容的《向日葵》,都具有了穿透时光的艺术品质。

 

  四、说下作家未来努力的方向

 

  也不是说,具备了磊落、赤裸以及对于尘世的天然光照这些大作家的品质,即已不再继续追寻和努力。纵观了一容的作品,我渴望他的作品能篇篇都能如我所愿那般久久震撼人心,也许这对任何一个作家都是奢望。很多人看好的了一容的部分作品,我个人觉得下笔太狠,伤及自然。要知道小说作为艺术门类之一种,有自己在完成时形成的独立的艺术标准和价值去向。了一容的《出走》《绝境》《命途》《神奇的湖泊》《日光下的少女》等,大都是即上文说过的直线型结构,但这并不妨碍作品的丰满和成熟。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如《铜汤瓶》和《我的颂乃提》,这些作品,细节书写从容,自然天成,有如神助,并不依靠情节的推动,而能保持内在的丰富和饱满。


  了一容对小说人物有时带出作者自己的倾向性,也许这是作家有意而为,没有用冷静的文学手法,以小说中人物自身的言行举止及与周围人的互动来呈现其性格特征,这点在《恩惠》中为明显。就小说这种文体,道德的评论不宜直接代入,小说的特点是要让事情自己去说话。可能了一容的世界是一个他为之构造的确定的世界,这偶尔也会使他不肯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而使他不知不觉成为一个亲历者和参与者,这是否符合现代小说的要求,尚有待于进一步实践和更久的时间印证。任何艺术之外的掺杂,可能引起一时褒贬,但无增于时间流逝后的价值判断。。


  以上评论,是以现有了一容的部分作品说话;将来如何,我愿和大家一道拭目以待。按年龄规律,了一容应处于创作的上升期,希望将来能看到他新的修炼和优秀作品。

2016-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