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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着幻想追逐夜色的人

——读散皮双语诗集《时间的物质》

2025-12-19 16:03:34 作者:刘功业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诗人用梦想追赶着时间,也是在用时间记录心灵。在生活里吟唱,也在梦想中觉醒。

  作为一个生活在济南的中年诗人,散皮熟悉这座城市,歌吟这座城市所发生的悲欢离合、所见所闻所感,也成为他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以时间为主轴,从生活空间里打开想象,是他的职责,他的热爱,也是他这部诗集的主要内容。

  时间的切片是什么?诗人和读者或许都会发出不同的追问。“切土豆与切时间,以同样的速度和力/切下的是什么?……以生命为宿主——当时间成为生命的寄生物/那切下的就是一生”(《时间,生命的寄生物)

  时间的物质到底是什么?更多的时候,诗人也是茫然的,可以质疑,却也找不到答案。“寻找时间的遗体/……鸡蛋与时间与水,同时找到了沸腾的形式/就像一场革命/彻底淋了一场雨”(《煮时间》)

  时间的介质又是什么?“当时间遇到黑洞/再也逃不出掌控事物的暗物质”(《时间的介质》)

  诗人在“即使骑着幻想收集夜色的日子”/(《虎》),游弋在日常的生活和俗世的细节中。忙碌奔波,家里家外,城市幻象。故乡白云看似流水账一般散乱无章的日常生活场景,被诗人截取出时间的切片,注入诗情,为俗世的庸常写出浪漫。跳宕的诗意,超脱的意象,如城市街道上的四季烟火、飞花柳絮,日子平淡,流水如刀,缤纷无常。语句似无逻辑,结构看似松散,却被时间的主题统领在一起。

  诗人不仅用梦想追赶着时间,也是在用时间记录心灵,记录着生活的细枝末节。

  时间里,诗人对春天的咏叹轻松欢快,“今天清明万里,初醒的迎春花/浸润着娇艳的金黄”(《清明稿》)。诗人的使命和责任,就是“以春天最柔软的部分制作传统的柳哨”(《一次午宴的再认识》)。所以,春天带给诗人的身心愉悦和精神振奋是真实的,兴发而出的诗意也是浓烈的,“孩子成长的骨骼/如春天开化的冰冻嘎嘎有声”(《时间的过往》)。

  时间里,对亲人的怀念是凝重的,也是永远不会减弱的丰沛情感。“父亲,你和生者一起沐浴/春阳照耀着我,其实也温暖你/……死亡/原来是把现实搬进记忆的方式”(《清明稿》)。

  时间里,砍柴,还是劈柴?其实是同样的动作,此处却被诗人异化分解,指向不同的意义。所以,这首《南山砍柴》更像一首寓言。而寓意,却是混沌的,可以有多种理解。“或者叫劈柴,我用生锈的断把的斧头/狠狠地砸向植物的骨头”“裂骨之术,或许给他们创造新的出路/劈开,不用整齐堆放”,“从它纹理的成长史,抹去年轮/喂养阳光”(《南山砍柴》)庸常的俗世,惯性的动作,却被诗人写出了非同寻常的深刻。

  “三两个戴眼镜的盲人,依然四处触摸生活/看不见鸟鸣和孤独”(《2014,街景》)。盲人戴上眼镜,可能是装饰,也可能是伪饰。看不见鸟鸣和孤独,鸟鸣是通感,孤独则更像自况。看不得见,听不得闻,是残酷的肉体折磨。而身心孤独,更是只有自我暗自承受的最大的悲苦。

  我似乎能看到那个在济南的大街上时疾时徐行走在阳光里或者夜色下的诗人。那也是我的影子。时而是少年的样子,时而是青春模样,时而是奔波的劳苦,时而是秋色里的苍茫和摇曳的白发。在生活里吟唱,也在梦想中觉醒。从他的诗中,我触摸到一种熟悉的温热,一种质朴的情愫。那些我曾经也非常熟悉的街道,那些我已经非常陌生的新鲜感。诗人骑着幻想在追逐着夜色,也在追赶着心中的诗意和灵感。幻想,总难免有魅惑的色彩,也可能是并不真实的幻象。站在黑暗中,并不全然是浓重的夜色。这夜晚的城市夜色里,有灯火,有焰火,也有星光,也有月色。时间里,这大街上的熙熙攘攘,是普通至极、又意义非凡的繁华盛世,却是茫茫人海中的孤独,和无可所及的触摸。无力、无奈、痛惜,是属于亲人的,朋友的,也是自己的。像滚滚东流的黄河水,滔滔不绝,或者无话可说。

  勤奋的诗人在如此平静地诉说着,舒缓地歌唱着。那些词语的排列组合,也是随意的、无奈的,甚或是迟疑的、散漫的、拖沓的,故作矜持或高雅的。已经远离青春的中年,就像顽皮天真的孩子却祈望长成巨人、无所不能的在坚硬的沙地上用精心打磨的石片虚拟着要打出更多更远的一连串水漂的感觉。坚硬的表情已是岩石,柔软的内心依然年轻。

  时间,是生活的容器。不满足于生活表象,不满足于一时困惑和纠结,诗歌,才能成为情感的升华,美的载体。如果不能对词语的意义赋新和拓展, 时间之中、季节之外,源于心灵的情感仍然找不准该有的节奏。冗长或卡顿的词语仍然是抒情的敌人。诗人的郁结、亢奋或者愤怒,是封闭在水面之下,还是止步于水面之上?中间的那层最苍凉的筋骨部分,才是水的波纹,正是可以激荡阳光、集纳星光或者握住月光的所在。有一只属于诗的神秘的大手,能掌控一切,也有着时间的魔力。过于的沉默,或者过于的张扬,都不是诗的。更简约,更精粹,也才能更深刻。这或许更考验诗人的功力。

  可惜,时间已经死了。庆幸,时间无罪。我们都在时间里。包括打开的灵魂,也包括灵魂追逐的夜色。

  在时间的河流里,一朵花的绽放如此缓慢,让我几乎无法看到你所有的美。

2025.10.31.天津刘园

  作者简介:刘功业,男,生于山东淄博,现居天津。诗人,散文和报告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驻会专业作家。曾任第四届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鲁藜研究会副会长,南开大学现当代诗歌创作与欣赏课程特聘教师。出版有诗集《星星海》《若夫诗选》《对海当歌》《错位》,以及散文随笔集《水写的城市》、长篇纪实文学《激情唐古拉》等10余部。作品发表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草堂》《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天津文学》《山东文学》等。入选《中国年度优秀诗选2014卷》《山东大学百年诗选》《天津新诗百年》《天津新诗选编(中英文版)》《济南诗选(1917-2017)》、诗刊社作品选《心声》、小众书坊《2019诗词日历》、作家出版社《新中国70年诗选》、日本《诗与思想·2024年诗人集》等多种选集、选本。论文《诗歌:心灵世界的抒情与审美》,入选《天津诗学34家》。

  诗观:诗歌,只是心灵的疼痛或者温暖。诗人,只是在功利和世俗的泥沼里,在欢歌声声的痛苦中,愿意仰望星空和天堂的人。

《时间的物质》诗集简介

  对散皮而言,“时间”是一种高浓度的、易从溶质中被析出的固体物质。《时间的物质》收录的80首诗歌,集中展示了诗人诗歌探索的艰难历程。诗集以“时间”为导体,用“时间”的暗线,串联起诗人生命的体验和存在的认知。对时间体验诸多复杂和幽微之处的聚合与提炼,建立起宽阔又富有纵深的对时间的理解,加深和拓展了个人经验在阐释时间这个庞然大物的有效性。诗集中的时间篇章,基于对日常情境的深刻洞察,体现更锐利的思辨和更强的反讽色彩。其中,语言美学与冥思美学彼此互现,彼此呼应,构成一种深在的能动关系。
 

散皮《时间的物质》选诗10首


我不确定,我在那里

春天,用多色的枝叶,打扫冬天
把单调的雪,迁移到天空深处
夏天的苍翠,把春草移到山顶,再以风暴
移走多余的繁茂
直到秋天的画笔,添加一堆堆荒凉
让落叶从空中回归,赋形于风吹
雪,移动下来,把所有的疼,苦,难,脏
藏进冬衣下,孕育空白
而我坐在时间的大厅,看它们循环往复
一个转经轮
看不见持轮的人

我看见一个我,逐渐显形,走到这里
我看见一个我,从这里走开,渐渐隐形
我看见一个我,在看走来的,目送走去的
山野的风,因为无主而平静
我感觉此刻的我,牵动一腔诗情
无力逃脱的空气,涌满了双眼
我写下它们,留住它们
可惜,眼前像一件挂起来的衣服
穿它的人
不在这里 


煮时间

寻找时间的遗体
或许是一道艰涩的数学难题。比如,牛顿
为了看清鸡蛋在时间被密封的容器中呈现的生命姿态
他把怀表扔到锅里,结果
鸡蛋与时间与水,同时找到了沸腾的形式
就像一次革命
彻底淋了一场雨

  
时间,一望无际 
 
你不可能,梦到我
你的梦境中我置身于一片桃林
我品味你的感觉
现身在一望无际的时间
 
夸父,你的身形足以
塞满我的梦境,宽大一望无际
云块一样匆忙的脚步跨过
人头一样起伏绵延的山峦

你追逐的是否是你想要的?
 
追日是不可信的
世界岂会在永昼的奔跑中?
从你躯干析出的咸
像一望无际的时间,让黄河
几度干涸

你追逐的是否是我梦到的?
 
从你的梦境走来
仿佛你走出我的梦境,我与你
靠近,两个相邻的梦
在你化身高山、桃林之后,月光
一望无际,时间
一望无际

你追逐的是否是我看见的?


时间之虫

我感到,光线异常明媚和温暖
昨天剪下的阳光还在客厅闪耀

时光所能占据的空间,或大或小
像一枚虫子爬出小洞
膨胀,直到将万物囊括其中
找不到纵横交错的坐标
我置身于球体之内,一伸手
触摸到球壁,一伸腿
漂浮在球内,明亮不着边际

我不知道宇宙有多大
这个世界的中心究竟在哪里
许许多多别人或者自己的祖先
站在坟头,笑容殷殷
许多虫子爬出来变成人类
笑容殷殷,许多球飞踪而去
从未碰碎我所在的更大的球体

过去、现在和未来再不是
一条线的风筝,他们一起围坐着
看不清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
分不清哪里是圆心,哪里周而复始
我只能以我为主
剪下一截未来的阳光
晒晒过去的那些梅雨天气


时间,或者存在  

相对于踏歌的岸边树
枝丫的影子显现了河的流走
(水在)
相对于你,我在
 
你说
我没有青春,没有未来
(你在)
我说,你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象时间依赖太阳和月亮
我倚赖死亡后的现在
风,从不需要方向
(感觉在)
 
时间,是暗物质
站在你的意念
以外,静止

 
时间之门

济南,日照,两个城市
公路338,铁路472公里,日出
在日照,8分钟后才能照亮大明湖
恰像太阳光临地球的距离,1.5亿
日照是故乡,生的时间记忆
济南是更高大更伟岸的大房子,活的时间旅途
目睹趵突泉涌动酷夏,会想起
日照海滨暴躁的汹涌,撕不碎的水,从未流逝
遥望千佛山万松波澜,我看见
丝山、奎山、黄墩山,烟墩岭,波涛声嘶
日照,田间小路,泥泞
使我怀念济南坚硬的水泥和地下堰塞湖
散落山坡的故人墓,仿佛
灵岩寺的浮屠,闷声不响的风景
假如大雪封盖了乡村,世界白的清新,空的辽阔
济南摔泥的轮胎和打滑的生物,照样
拥挤在脑海里,这些画面附丽在哪一个
谁的时空?有时

日照是我时间的开始,有时
济南成为我时间的出发地,有时
脑海荡漾南京的玄武湖,我的时间
又一次不可自抑的开机
对于这些城市的时间之门
如果没有我,还有什么意义


时间,无处不在

大地一片死寂
荒凉的喧嚣已成为常态
当常态变为死寂
死亡的物种已变得久远
雪,下在无人看见的地方

活着的,活着的
以喧嚣的荒凉为终点
死寂,照亮大地
让空间塞满时间
时间,走在无人走过的地方

你的人生斟满了酒
忽然,拿起了别人的酒杯

 
2016,街景

街道继续延伸,空旷,辨不清枯萎的
草丛。寂静,如同时间流动的声音
像人群被风撩起的头发,漂往远处
有人敲击石墙,震荡着
自古未曾解开的密码

喔,船队,从楼群中间浩荡走过
时间把船尾的流水无声合拢,致敬的眼神
躲在楼群的玻璃窗后,充满惊讶
又无从欢呼。一声轻叹
被收回到喉咙

踏碎了,时间的碎片满地零落
一大群人,或老或小,或高或低,抱拥着
满怀的时间落叶,哀嚎
仿佛命运打了一个水漂,飞去不来
落叶已干

高处,浓稠的雾霭之上,星空
冷冷的俯瞰,当眼神停泊到那里
城市变得哀伤。有多少希望
高不可及。
嫦娥病了,月亮还亮吗

 
时间的过往

我相信,过往的一切都会存在
秋天的落叶一直摇曳在坠落的过程
飘摇的雪花终生飘摇在飞舞中
孩子,成长的骨骼
如春天开化的冰冻嘎嘎有声
我相信,这一切的存在都不是过往

我相信,存在的一切都不会老去
放眼不到边际的天空,深不可测
四季放牧的南山,安祥宁静
飞去的雁阵像飞来的书信
承载着冥想,温暖,爱和漫长的坠落
我相信,这一切的存在都不是过往

“活着的生命和
人类的气息
都在他手中。”


时间,生命的寄生物

切土豆与切时间,以同样的速度和力
切下的是什么?
踢一块石子,与撞飞一粒星球
在同样的空间和距离
飞走的又是什么?
刀片落下,刃部的光辉
映照石子的逃逸,以远离鞋子的方式
时间,被切好的箱体封住
在不见长,不见宽,不见高度的旷野
星球的尾巴
从第一宇宙速度,向第二速度摆渡
在第三速度的丝线上,保持深度飞翔的姿势
而飞行的时间
就象内窥镜里不断向深处游动的精子
以生命为宿主
——当时间成为生命的寄生物
那切下的就是一生

 

  散皮,本名许加波,诗人、作家。山东日照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中诗在线山东频道常务副站长。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诗选刊》《星星诗刊》《扬子江》《中国诗歌》《诗草堂》等文学期刊,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作家年选》等多种诗歌选本,荣获第五届中国长诗奖、山东作协齐鲁作品最佳作品奖、澳门世界报社诗词大赛一等奖等多种奖项。著有诗集《意象∙花季》《日常事物》《散皮短诗选(中英文对照)》《面壁集VI》《时间之虫》《镜子里的影像谋杀了我》《语言在草木中生长》等多部。现居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