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书写与精神远征
——胡志文近年诗歌创作解读
在中诗网及在各种报刊发表近百首诗作的秦皇岛诗人胡志文,以从政三十年的生命积淀为底色,将个人记忆、自然万象、文化肌理与生命哲思熔于一炉。其作品既扎根日常肌理,又升腾为精神叩问,从《鸿雁》组诗的灵魂翱翔到《菜园》的田园栖居,从《莫高窟》的文化回望到《暮年畅想》的生命澄明,更有《自行车》承载的时光重量,构建起兼具烟火气与精神重量的诗歌世界。这些诗作以具象可感的文本为骨,以细腻丰沛的情感为肉,在美学维度上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完美交融,更在诗学层面完成了对“日常诗意”与“生命本质”的深度解构。
胡志文对自然意象的塑造,突破了传统山水田园诗“借景抒情”的单一框架,赋予草木鸟兽以鲜明的精神品格与哲学指向,重构了自然书写的当代范式。《鸿雁》一诗堪称典范,诗人以精准笔触勾勒鸿雁的生命姿态:“鸿雁,在无垠的天空中翱翔。风雨交加,不曾退缩,雪虐风饕,依旧前行”,寥寥数语便刻画出坚韧不屈的形象——这里的“风雨”“雪虐”不仅是自然环境的写实,更暗喻人生历程中的困境与挑战,鸿雁“不贪恋温暖的巢,恪守与季节的约定”的选择,实则是诗人对“坚守”与“超越”的精神注解。尤其“雪地爪印忽而被掩埋,无所谓,它已忘记曾经来过”一句,将鸿雁的“征途意识”推向极致:不沉溺过往得失,只专注当下前行,这种对生命姿态的提炼,使鸿雁从自然生灵升华为“挣脱世俗羁绊”的精神图腾,彻底跳出了古典诗词中“哀鸿”的悲苦隐喻,构建出更具当代精神的自然象征体系。《梅花》则以另一重维度诠释自然意象的精神内涵,完成了对“人格理想”的诗意投射。诗人将梅花置于“季节的深巷”,定位为“寂然不动的守望者”,“寒风为伴,用霜雪做成铠甲”的描写,赋予梅花对抗严寒的具象力量——“铠甲”一词极具张力,既贴合梅花枝干坚韧、花瓣耐寒的物性,又暗喻不向困境妥协的精神防线。而“不屑于迎合、斗俏,只做报春的使者”的定性,更是对世俗功利心态的隐性批判,梅花“在雪地里燃烧”的红色意象,最终升华为“坚守本心、不媚世俗”的人格符号。这种书写的高明之处在于,它从未脱离梅花的自然属性空谈哲理,而是让精神品格从物性中自然生长,实现了“物”与“我”的完美融合,为当代自然诗歌提供了“以物喻志”的鲜活范本。
胡志文对日常场景的诗意重构,最具突破意义的在于:他拒绝将日常等同于“琐碎”,而是通过细腻的细节捕捉与情感注入,激活平凡场景的精神价值,让日常叙事生长出深刻的生命诗学。《菜园》一诗以退休后的田园生活为蓝本,开篇便勾勒出鲜活的田园图景:“让黄瓜茄子交错生长,辣椒西红柿争奇斗艳,大葱小葱列成队,滚圆的冬瓜‘卧’在中央”——“交错”“争奇斗艳”“列成队”等动词赋予蔬菜以生命活力,“卧”字更显冬瓜的憨态可掬,这些细节并非单纯的景物描写,而是诗人对“秩序与生机”的审美感知。而“热,太阳伞下喝杯茶;累,靠在椅子上吸支烟”的生活化表达,将劳作后的闲适具象化,这种“劳作—休憩”的节奏,恰是退休生活“张弛有度”的精神写照。尤其“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古典意蕴自然融入,使菜园从物理空间升华为“精神归隐地”,诗人在此“安放岁月和苦乐,珍藏思念和回忆”,完成了从“田园劳作”到“生命沉淀”的诗学跨越,证明日常场景足以承载深刻的精神寄托。《小流浪猫》则以微观视角书写日常温情,将“生命共情”的主题推向极致。诗人笔下的“黄毛”形象立体鲜活:“夜晚睡进梦幻的‘房子’,白天跑累了回到阳台上搂着阳光”,“搂着阳光”的拟人化描写,将猫咪的慵懒与温暖具象化;“蹭来蹭去,常常滚出几个花样”的细节,更显小生命的灵动可爱。而“金色的毛锋划破暮霭,不可阻挡,爬上树梢跳来跳去,摇落满天星光”的诗意表达,将猫咪的活力与自然之美融为一体,此时的“黄毛”已不仅是宠物,更是诗人“发现日常之美”的精神媒介。全诗的情感张力集中于结尾:出差归来时猫咪“病入膏肓”,“微弱地‘喵’了一声,风中一片凄凉”,此后“年年春天到此一游,看老树新枝,看莺飞草长”——生与死的对照中,日常陪伴升华为永恒思念,诗人通过对“失去”的书写,完成了对“生命珍视”的深刻体悟。《公园乐队》将目光投向群体日常,挖掘“退休生活”的精神亮色。“晨曦走进公园,花草清香编织起梦的藩篱”,开篇便营造出静谧而充满希望的氛围,随后聚焦乐队场景:“竹笛悠扬,穿透湿润的空气;二胡婉转,诉说岁月的往昔;萨克斯风,吹出不羁的豪情”——三种乐器的音色差异构成听觉的层次感,竹笛的“悠扬”对应自然之美,二胡的“婉转”承载岁月记忆,萨克斯风的“不羁”彰显精神活力,三者共同勾勒出退休群体“多元而丰盈”的精神世界。尤其“指挥登场,身姿挺拔坚毅,手臂挥舞,似在海上扬起旌旗”的比喻,将乐队指挥的动作升华为“精神引领”的象征,而“皱纹悄然隐去,岁月深处,找回了青春的自己”的结尾,更道出“热爱”对生命的滋养:日常的音乐演奏,不仅是娱乐活动,更是退休群体“对抗衰老、重拾自我”的精神方式。
《自行车》一诗以寻常交通工具为载体,串联起个人成长与时代变迁,让“旧物”成为承载时光记忆的精神符号。诗人在诗中细腻铺陈跨越半个世纪的生命轨迹:“五十年前驮着我,和村里伙伴兜风/车铃摇碎晨雾,也摇醒田埂上的露珠/野草在车轱辘下疯长,我把金色的蒲公英/举过头顶,像举起整个春天的重量”,车铃、晨雾、蒲公英等具象细节,将童年的欢闹与乡间的质朴气息具象化,自行车在此刻成为“童年欢乐”的物化象征,每一个意象都带着时光的温度。当人生步入青年,“后来上学,往返于乡间小路/书包在车后座晃荡,装满课本与少年心事/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踩着踏板/追着炊烟跑,仿佛能追上远方的光亮”,晃动的书包、拉长的影子、远方的光亮,勾勒出少年对未来的憧憬,自行车成为“成长求索”的载体,见证着从懵懂到坚定的蜕变。转折发生在远走他乡时:“那年我决定远走他乡,闯一番事业/在一个杨柳依依的日子,我们作别/车把上还缠着去年的红绳,风吹过/像一句没说出口的叮嘱,轻得像叹息/此去经年,山高水远,风萧萧兮雨蒙蒙/它在老家的屋檐下,守着空荡的院落”,红绳的细节暗藏不舍,屋檐下的等待更添离愁,自行车从“陪伴者”变为“情感寄托”,承载着对故土与过往的牵挂。岁月流转至退休,“如今我们再度‘同行’/看大潮起落,看玉树临风/车轱辘又欢畅地转起来/我的白发也飘起来,笑看夕阳红”。锈迹与白发的对照见出时光流逝,车铃的熟悉声响则唤醒半生默契,此时的自行车已成为“生命伴侣”,与诗人共同书写着暮年的豁达与从容。这辆自行车的车轮,实则是诗人生命轨迹的缩影,从童年嬉闹到青年闯荡,再到暮年闲居,它承载的不仅是物理空间的移动,更是跨越半个世纪的记忆与情感,成为连接过往与当下的精神纽带。
胡志文的诗作始终保持着对历史文化的敬畏与对时空的敏锐感知,他不满足于对文化遗迹的表面描摹,而是通过意象重构与情感注入,搭建起古今对话的诗学桥梁,让历史文化在当代语境中焕发新生。《莫高窟》一诗以文化遗迹为切入点,开篇便以“几簇花枝,摇动着沙漠的绿风”营造出苍凉中的生机,与“千年石窟,守望着岁月的坚贞”形成动静对照——“绿风”的鲜活与“千年”的厚重形成时空张力,暗示文化遗迹在岁月流逝中始终保持的生命力。诗人没有陷入细节描摹,而是捕捉核心意象:“烛光里,佛像朱颜未改,彼岸花,在古老的岩层中开放”,“朱颜未改”的佛像象征文化的永恒,“彼岸花开放”则暗喻生命的轮回,二者的组合构建起“永恒与短暂”的哲学对话。“斑驳的壁画,以墨舞,以石颂,用飞天之心,挥洒着历史的尘埃”的表达,将壁画赋予动态生命力——“墨舞”“石颂”是对艺术的礼赞,“飞天之心”则是对自由精神的向往,最终以“沿丝绸之路踏歌而来的人,看到一片:苍老的生机和崭新的希望”收尾,实现了历史厚重与当代活力的完美融合,让莫高窟从“历史遗迹”变为“连接古今的精神纽带”。《信念》将精神追求置于西域高原的时空背景中,构建起“信仰与自我”的对话维度。“西域高原,雪山连绵,洁白刺眼的山峰,隐入湛蓝的天穹”,开篇的空间描写便营造出肃穆氛围——“洁白”“湛蓝”的色彩选择,象征信仰的纯粹与神圣,“冈仁波齐山”“经幡”“玛尼堆”等意象接踵而至,传递出信仰的庄严性。“风在山口嘶吼,云雾在江面上滚动”的环境描写,反衬出“朝圣的人群一路跪拜,亲吻大地”的坚定,这种“人与自然”的力量对比,凸显出信仰对人的精神支撑。而“俯冲的雄鹰展开命运之翼,利剑一样在半山腰划过”的意象,更将自然伟力与信仰力量融为一体——雄鹰既是自然生灵,也是“超越困境”的精神象征。诗人以“我的灵魂随之在高原上匍匐”的抒情收尾,完成了对“精神崇高性”的体认:这里的“匍匐”不是卑微,而是对信仰的敬畏,也是对自我精神世界的净化。《青纱帐》则在个人记忆与时代变迁的交织中,书写时空流转中的生命轨迹,完成了对“故乡情结”的深度解构。“退休的步履,不经意踏入玉米地,那片绿浪翻涌的青纱帐,瞬间撞开记忆深处的闸口”,以当下视角开启对过往的回望——“不经意”“撞开”的表述,凸显出“故乡记忆”的突发性与深刻性。诗人细致描摹少年时代的劳作场景:“夏日投身玉米地,缨子在炽热的风中飞扬,除草的腰酸、授粉的手忙,烈日下身影疲惫摇晃”,每一个细节都承载着岁月的重量——“腰酸”“手忙”“疲惫”是对劳作艰辛的写实,却也暗含“成长磨砺”的价值。而“在书海里奋力逐浪,考上了大学,终于离开那片土地”的转折,与“如今每次与玉米地相望,回忆的翅膀,都会飞回当年”的回望形成呼应,在时空对照中完成了对生命历程的梳理与沉淀。
所有题材与意象的铺陈,最终都指向胡志文诗歌的核心——以“返璞归真”为底色的生命诗学,这种哲思在《暮年畅想》中得到集中彰显,更构建出退休群体“积极自洽”的精神范式。诗作开篇便直击生命本质:“人生,是一场孤独的旅行,没有朋友,心灵会在黑暗中哭泣”,坦然承认存在的孤独性,这种坦诚打破了对“晚年生活”的浪漫化想象,更具现实质感。面对“岁月流逝,青春不再,社交场的喧嚣,渐渐远去”的现实,诗人并未陷入消沉,而是构建起自足的精神世界:“晚年有对话的一、二知己,还有书籍为伴,寂寞了便与古圣先贤交谈”——“知己”对应情感需求,“书籍”对应精神求索,二者共同构成退休生活的“精神双柱”,证明“减少社交”不等于“精神空虚”,反而能让人更专注于内在世界的丰盈。全诗的升华在于对“自我和解”的体悟:“更重要的,是与自己和解,不再耿耿于怀。让本自具足的心愈加丰盈,使之成为一个‘星光灿烂’的舞台”。这里的“和解”不是对现实的妥协,而是历经沧桑后的澄明——是放下过往的遗憾与执念,接纳生命的不完美;“本自具足”的认知,则是对“内在精神力量”的肯定,证明晚年的精神丰盈无需依赖外在物质,而源于内心的自足。“不忘初心,保持童心,自我救赎,活出自己”的宣言,更将退休生活定义为“精神再出发”的阶段,而非“生命的衰退期”。“我们心中有道德律,头顶上有灿烂的星空”的结尾,将个体生命与永恒价值相连,使暮年成为“精神愈发丰盈”的黄金时期。《梦境》则以隐喻手法探索精神世界的复杂性,展现生命哲思的另一维度,与《暮年畅想》的豁达形成互补。“一只巨大的黑鸟飞过,羽翼沾满污垢,在空中盘旋”,黑鸟意象直指精神困境——“污垢”象征世俗的诱惑与内心的迷茫,“盘旋”则暗示困境中的挣扎;“中了毒的夜色”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压抑氛围,隐喻精神世界的“沉沦”。“一个影子忽然站了起来,与另外一个灵魂厮杀”的描写,将内心的矛盾具象化——这是“本我”与“超我”的斗争,是“欲望”与“理性”的冲突,而“这是一场游戏还是一个深渊”的叩问,既流露对精神困境的迷茫,也暗含突破困境的渴望。这种对内心世界的坦诚书写,让生命哲思更具真实质感:它承认生命并非始终豁达,也有挣扎与迷茫,但正是这种“自我审视”与“自我斗争”,才是实现“自我和解”的必经之路。
胡志文发表的近百首诗作,以具象化的文本呈现了从日常到精神的完整路径。自然意象在他笔下成为精神图腾,日常叙事生长出生命诗学,文化时空承载着精神守望,《自行车》等诗作更让旧物成为时光的容器,最终汇聚为“自我和解”的生命智慧。这些作品最可贵的价值在于,它打破了“深刻哲思必须依赖宏大题材”的创作误区,证明日常场景、平凡生命、文化遗迹、寻常旧物,都足以成为承载深刻思考的载体;更打破了“退休创作只能怀旧”的刻板印象,将退休生活定义为“精神的再出发”的新阶段。无疑,这些孜孜探索,为当代诗歌注入了“接地气、有温度、有深度”的创作活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