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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谈:诗书画之“道”

2025-12-06 作者:胡志文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诗词、书法、绘画虽艺术形式各异,却在审美追求上殊途同归,即,皆以“道”为终极本源,以“天人合一”为核心追求。

  在中国古典艺术长河中,意境是贯通书画与诗词的精神命脉,并由此蕴藉出风格的万千气象。从孤寒清寂到雄浑壮阔,从冲淡自然到沉郁苍凉,皆以意境为内核,承载文人墨客的情志,构筑起中国人独有的精神家园。这份家园,正是“天人合一”哲学在审美世界的具象化呈现。

  一

  《将进酒》是李白豪放诗风的巅峰之作。全诗以“黄河之水天上来”起笔,借天地奔涌之象拉满“气场”,暗合道家“道法自然”的壮阔意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仕途失意的愤懑转化为对自身与天地同构的绝对自信;末尾“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把挣脱世俗束缚的狂放洒脱推向极致,尽显“乘物以游心”的道家精神。

  二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开创了宋词豪放派的雄浑气象。“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以长江奔涌的壮阔意象开篇,拉开历史与天地交融的帷幕,暗合“逝者如斯”的时空哲思。词中刻画周瑜“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儒将风采,与自身早生华发形成对比,却未沉溺失意,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收尾,将个人荣辱融入历史长河与天地自然,正是“天人合一”的旷达表达。

  三

  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与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堪称宋代婉约词的巅峰双璧——前者以市井长调铺展离别清愁,后者以乱世闺情铸就悲怆风骨,虽然同抒愁绪,却在审美意趣、情感维度与语言范式上各成高格,共同勾勒出宋代文人情感表达的丰富性,而其意境的深邃,皆源于“情景交融”的艺术之道。

  《雨霖铃》是市井情怀与雅化意境的完美交融。“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以清秋萧瑟之景起笔,瞬间铺就沉郁绵长的离别底色,暗合“景为情生”的美学法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白描,将离别的手足无措与万般不舍刻画得入木三分;“杨柳岸,晓风残月”更是神来之笔,以极简的意象组合构建出空灵的意境,让酒醒后的孤寂在想象中无限延展,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极致——这份余韵,正是意境与“道”相通的留白之美。

  《声声慢》则是个人悲剧与时代沧桑的精神凝结。其“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如珠落玉盘,摹写动作神态,渲染环境氛围,直抒内心悲怆。李清照的愁是多重苦难的叠加——国破家亡的沉痛、夫死物丧的孤寂、容颜老去的慨叹,皆藏在“满地黄花堆积”“梧桐更兼细雨”的意象里,最终以“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慨叹收束,将个人之愁升华为时代之悲。柔婉中见坚韧,悲怆中显风骨,恰是“情与道合”的艺术表达,让个人情志与天地沧桑共振。

  四

  苏轼与李煜,一为宋代豪放词的开拓者,一为南唐婉约词的巅峰者,二人词作恰如词坛的两极镜像。苏轼以逆境为道场,熔铸旷达超逸的生命哲学;李煜以血泪为笔墨,写尽国破家亡的悲怆绝唱。他们皆以极致的真情与艺术张力,将词的抒情维度推向千古巅峰,而这份成就的核心,正是对“道”的深刻体悟与践行。

  苏轼的词,是“逆境中的精神突围”,其审美在于以旷达消解苦难。无论是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放,还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淡然,都藏着穿越风雨沧桑的生命智慧。赤壁怀古时,他借周郎的英气反衬自身的仕途坎坷,却以“一樽还酹江月”的豁达与历史、天地和解,这份旷达不是盲目乐观,而是“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的坚韧,是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与道家“顺应自然”的融合,为后世文人树立了“以审美对抗境遇”的精神标杆,恰是“人与道合”的人格写照。

  李煜的词,其审美主要在于“以真性情写大悲痛”。作为南唐后主,他的人生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泥沼,这种剧烈的命运落差,造就了其词作“血泪交迸”的特质。“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以自然景物的永恒反衬亡国之痛的短暂与浓烈,象征美好与永恒的春花秋月,如今竟成为折磨人的枷锁;“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无可奈何的慨叹,字字凝血,声声含泪。这份“以真为骨”的抒情,打破了词为“艳科”的局限,让个人情感与天地自然和历史沧桑相通,正是“情与道契”的艺术极致。

  提示:诗词以文字为媒介,载道于情志与意境;书法则以笔墨为筋骨,将“道”的刚柔之理、自然之趣凝于尺幅之间。从篆隶的庄重到行草的灵动,每一种书体的风格特质,都是“道”在笔墨语言中的具体显现。

  五

  秦代篆书,巅峰之作当属李斯的《泰山刻石》,是篆书“雄浑庄重”风格的典范。李斯以“玉箸篆”笔法书写,“铁画银钩”,奠定篆书“藏头护尾、中锋用笔”的基本范式,线条的匀净刚健,恰合“道”的纯粹本真。《熹平石经》是东汉隶书的集大成者,由蔡邕书丹刻石,被誉为“隶书之宗”。其风格典雅醇厚,笔法蚕头雁尾、一波三折,横画舒展平稳,竖画挺拔有力,撇捺收放有度,尽显其隶书的“宽博厚重”,暗合儒家“中庸平和”的审美追求。

  六

  《颜勤礼碑》是颜真卿晚年楷书的代表作,与柳公权“柳体”并称“颜筋柳骨”。其笔法厚重刚健,横画蚕头燕尾,竖画铁柱垂地,尽显“筋肉丰满”的质感,恰是儒家“文质彬彬”的人格投射。颜真卿将忠烈刚正的人格与书法风格融为一体,笔墨间的雄浑刚健,便是个人气节的彰显,也是“天人合德”思想在艺术中的具象体现,即以笔力喻骨气,以结构喻秩序,暗合天地之道的刚健运行。

  七

  《兰亭集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代表行书“飘逸自然”的最高境界。笔法灵动多变,线条流畅婉转,结体欹正相生,笔画相互呼应,将楷书的规整与草书的奔放融为一体,创造出“刚柔相济、动静结合”的行书范式。王羲之在暮春之初、兰亭雅集时挥毫,笔下既有“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自然之景,又有“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心境写照,笔墨与天地、情志相融,正是“天人合一”在书法中的极致呈现,至今仍是书法史上不可逾越的丰碑。

  八

  《古诗四帖》传为唐代张旭所作,尽显草书“狂放不羁”的艺术特质。笔法奔放洒脱,线条变化剧烈,提按顿挫如“雷霆万钧”,连笔连绵如“奔蛇走虺”,将草书的抒情性推向极致。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悟笔法”,从自然与人事的动态中汲取灵感,笔墨间的纵横捭阖,既是对内心情感的极致释放,也是对道家“放于自然”精神的践行,影响了怀素、黄庭坚等历代草书家,成为中国书法“浪漫主义”风格的代表。

  提示:笔墨之外,绘画以具象山水为载体,将“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推向更直观的审美境界。从五代全景山水到明末的写意抒情,画家们皆是以自然为师、以心性为源,让“道”在山川林木、云烟雾霭中具象化。

  九

  绘画中备受推崇的“天人合一”境界,是以道家“道法自然”为哲学根基,以儒家“天人合德”为人文内核,在笔墨演进中始终坚守“人与自然同源共生”的核心命题。五代荆浩的《匡庐图》,以“全景高远构图”及“小斧劈皴”的刚劲笔墨,构建出“山为骨、水为脉、人为魂”的美学范式。画中渔樵、行者隐于雄山秀水间,既体现“万物与我为一”的道家智慧,又奠定“以山水载道”的艺术传统,成为“天人合一”山水的笔墨源头——山川的巍峨与人文的隐逸相映,恰是天地之道与人心之境的契合。

  十

  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以“雨点皴”塑造的巍峨山峰,与渺小商旅形成强烈视觉张力,暗合庄子“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的敬畏之心。郭熙《早春图》则以“云头皴”及“三远法”,捕捉天地复苏的生机,画中渔樵耕读与春山新绿共生,诠释了“可游可居”的理想栖居观。两幅作品一个为沉雄、一个为灵动,皆以笔墨为媒介,让“天人合一”兼具自然意趣与人文温度,人在山水间不是征服者,而是融入者,恰是“道法自然”的审美实践。

  十一

  明末八大山人《天光云景图册》,以干笔淡墨消解云彩、高山、碧水与天光的边界,把道家“人与自然同源同构”的宇宙观转化为纯粹的视觉符号。画面中物象的模糊与交融,打破了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让“天人合一”成为超越具象的哲学表达,此时的山水,不再是单纯的自然景观,而是艺术家心灵与天地大道相融之后的精神投射,尽显“虚静”之道的空灵意境。

  十二

  具有鲜明天人合一哲学内核的,是荒寒之“虚静”与浓艳之“生机”的对应显现。二者看似对立,实则皆源于对“道”的体悟:荒寒者趋近道家“致虚极,守静笃”的本源,浓艳者彰显儒家“天地之大德曰生”的生机。

  许道宁《关山密雪图》与范宽的《雪景寒林图》,均以“雪”为核心意象,剥离自然的繁复色彩与喧嚣生机,直指道家“致虚极,守静笃”的哲学境界。雪的覆盖消弭了物象的棱角与差异,使山川归于混沌一体;画面中渺小的垂钓者、远眺者,以无为的姿态融入寒林雪景,深刻体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大道哲学,暗合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思想。这份荒寒,不是死寂,是“虚静”中蕴藏的生机,是“天人合一”的极简表达。

  张大千《松峰晓霭图》《长江万里图》的浓艳,绝非单纯的色彩堆砌,而是对天地“生生之德”的热烈赞颂,暗合儒家“天地之大德曰生”的核心思想。《长江万里图》中铺陈的山川江河,浩浩荡荡、绵延不绝,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自然隐喻;《松峰晓霭图》中墨彩交融的绚烂色块,看似抽象却暗藏生机,如云雾缭绕中山石草木的勃发之势,体现道家“乘物以游心”的自由精神。这份浓艳,不是俗艳,而是“生生不息”的天地气象与人文精神的交融,让“天人合一”充满生命张力。

  提示:诗词、书法、绘画虽艺术形式各异,却在审美追求上殊途同归,即,皆以“道”为终极本源,以“天人合一”为核心追求。

  十三

  “道”是以道家哲学为核心,兼容儒、释思想的终极本体,是统摄一切艺术理念与实践的最高法则,道家之“道”强调自然本真,儒家之“道”注重人文教化,佛家之“道”追求空灵禅境,三者交融,构成了中国艺术的精神内核。作品唯有契合“道”的本质,在笔墨、意境、情志中体现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方能产生经久不衰的审美品质与文化意义。

  十四

  意境与“道”本就存在深刻的同构性。叶朗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早已点破,中国美学的“意境”绝非简单的情景叠加,而是“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像和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即所谓‘胸罗宇宙,思接千古’,从而对整个人生、历史、宇宙获得一种哲理性的感受和领悟”。这种跨越具象的哲思,正是对“道”的趋近,意境的空灵、虚静与深远,恰是“道”的无形、无象和无为在审美世界的转化。严羽《沧浪诗话》中形容这种境界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恰是意境与道相互印证的绝佳写照,诗书画中的留白、余韵、言外之意,皆由此生发。

  十五

  “天人合一”在艺术中的实践,从来都是多维立体的存在,而非单一的自然描摹。其一为“师法自然”,荆浩遍游太行写生山水,张旭观剑器而悟笔法,艺术创作始终以自然为本源,笔墨间藏着天地运行的节律;其二为“天人合德”,颜真卿将儒家“忠义”之德融入笔墨,书法成为人格的外化,艺术与德行相互成就;其三为“天人同构”,八大山人以笔墨消解人与自然的边界,将道家“万物与我为一”的宇宙观转化为视觉语言,实现主体与客体的消融。宗白华《美学散步》中强调:“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这份缠绵与超旷的平衡,正是天人合一审美极致的生动诠释——情与理、物与我、有限与无限,皆在其中达成和谐。

  十六

  中国艺术向来主张“风格即人格”,而人格的最高境界,正是与“道”的深度契合。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文如其人”,是艺术风格与人格境界的同频共振。王羲之的飘逸,源于其“放浪形骸之外”的道家心性;颜真卿的刚健,根植于其“忠义贯日月”的儒家品格;苏轼的旷达,则是儒道互补的生命智慧在艺术中的自然流露。风格的高下之分,终究是人格与“道”契合程度的差异。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中直言:“中国艺术精神,穷究到底,只有一个庄子。”庄子所倡导的“乘物以游心”,正是艺术风格挣脱束缚、与道契合的核心密码,让创作者的性情与天地大道在笔墨中自由流淌。

  十七

  “诗书画同源”的深层逻辑,在于三者皆以“道”为精神内核,只是表达方式各有侧重。苏轼提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正是因为诗与画都以意境营造为核心,而意境的本源正是“道”;书法作为“无声之诗,有形之舞”,其线条的刚柔、枯湿、浓淡,恰是“道”的阴阳相生之理的具象化呈现——笔锋的提按顿挫,如天地间的阴阳转化;墨色的浓淡干湿,似自然中的虚实相生。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说:“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诗、书、画的有机结合,正是以不同艺术形式共同诠释“道”的丰富性,让“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在多维审美体验中得以完整呈现,形成中国古典艺术独有的精神闭环。

  十八

  宗白华先生说“艺术是人类最高的精神活动”,这份活动的核心,让心灵在笔墨山河间安顿,在与“道”的契合中慢慢褪去尘嚣。叶朗先生在《中国美学史大纲》中写道:中国美学的基本精神,是要在人的精神境界中实现人与自然的统一,实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这份统一,正是“天人合一”的核心要义,是诗书画艺术穿越千年依然动人的根本。艺术源于道,归于心,合于天地,这便是中国古典艺术的终极追求。

  (完稿于2025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