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校长 您在哪里（组诗）

1.珞珈脊梁
 
刘道玉总在晨雾里冒头
旧中山装兜着樱园的露水
先生弯腰捡粉笔头那刻
像把摔碎的星星拢回掌心
珞珈山的石阶记着哩
 
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
比课本早一步
把自由两个字刻得发亮
我们曾在梧桐树下学他
背微微驼着的样子
后来才懂那弧度里藏着啥
是让象牙塔直起腰杆的
秘密弹簧
 
再后来呀 好多落叶都变了
成了烫金的入学通知书
秋风一掀
全是往星空去的准考证
先生的背影一直
都像最醒目的校训
用沉默当墨汁
写在我们心坎上

 
2.樱花烛光
 
那春夜 停了电
刘道玉举着蜡烛从行政楼走出来
火苗在玻璃罩里跳着舞
我们正为微积分抹眼泪呢
光斑悄悄爬上台纸
他说  怕黑的孩子
跟我捡星星的碎片去
樱花路  就成了流动的光河
 
补考通知在烛光里软下来
猩红的印章褪成了
飘落的花瓣 后来每到三月
樱花开始往下飘的时候
总有没熄的灯芯
从旧教案里醒过来
我们举着花瓣走过教务处
看见窗台堆着的钨丝
软乎乎地发了芽

 
3.象牙塔惊雷
 
一九八八 北风把期末试卷撕烂那天
刘道玉站在礼堂台阶上
把辞职信折成纸飞机
行政楼的玻璃嗡嗡响
真理哪用得着校长办公室
它在实验室试管里唱着歌呢
 
我们拆了课本的封条
用实验报告纸叠千纸鹤
鸽群飞过红头文件时
天空炸起瓷器碎掉的蓝调
落地的纸飞机
变成地下读书会的请柬
 
油墨香混着樱花糖的甜
在宿舍走廊传着
先生的声音总悬着
在没剪过枝的枝头
长成果子的闪电

 
4.自由讲台
 
刘道玉把讲台挪到梅园石桌
微分方程在茶渍里开了花
蚂蚁扛着粉笔头游行
你瞧这些黑精灵
正搬着光的种子呢
 
枫叶飘进咖啡杯
定理在褐色漩涡里
长成唱国际歌的珊瑚
女同学在偏导数的缝儿里
种上了紫罗兰
 
随后的石桌刻满了
更老的生长纹
先生的声音还悬着
在没剪过枝的枝头
结出带翅膀的答案

 
5. 守望图书馆
 
刘道玉的影子比月光先到
落在老图书馆的门柱上
青砖拱廊里飘着
上世纪借书卡的香
 
我们躲在期刊架后看
他把逾期通知折成小飞机
滑过目录厅
那些没编目的想法
在铁书架间长出了羽毛
 
穿堂风掠过借阅台
先生正用铅笔刀
把昏暗的灯罩削亮
纸页哗啦啦掀起后浪
 
卡夫卡和相对论
在还书箱里偷偷结了婚
连逾期罚款单
都成了婚宴请柬
 
闭馆铃响起的时候
先生掏出怀表对星光
表壳里藏着的
是没还的理想借据

 
6.拆墙者
 
推土机在围墙外轰隆隆响
刘道玉拎着石灰桶从仓库走出来
刷出第一道虚线
门得开在太阳直射的地方
 
我们举着三角板跟着
在墙上画满菱形窗
藤蔓顺着新凿的缺口
爬进高数课堂
 
牵牛花在板书缝里
吹起紫色小喇叭
行政科的警告函
被折成小船放进湖里
载着逃课的学生
漂向对岸的油菜花
 
武汉大学的墙根下
长出跨学科的蘑菇
每扇虚掩的门后
都站着拿钥匙的春天

 
7.字典补词
 
刘道玉翻开新版辞典
用红笔圈出空白处
这儿该有个词
形容黎明前的自习室
我们凑过去看
铅笔屑飘成新词汇
在晨光里闪亮
 
编委会来信
要删先生发明的
三十九个动词
说会搅乱考试大纲
先生把信纸折成小船
放进樱花溪
船队载着漏网的星光漂远了
一行白鹭在船头领航
 
我们说话  总小心绕开
那些被禁的美好
就像绕开母亲
藏糖的罐子  舌尖上
还记着那些甜蜜的走私品
 
面对金贵的那个词
我们改用密码传递
在课桌底下
轻轻敲出 永远不
屈服的春天

 
8.教育诗
 
凌晨的刘道玉办公室
钢笔还斜插在墨水瓶
像一艘没靠岸的小桅杆
稿纸还僵着哩
半句被划掉的比喻
学生不是容器
 
我们扒着窗台偷看
见先生种的火龙果
正用细根悄悄改
花盆里的盐碱地
吊兰垂着的气根
在续那残稿的破折号
 
在停电夜  那些没写完的句子
会自己亮起来
成了萤火虫的识字课本
每个小光点都在念
人该是会发芽的诗

 
9. 枫园夜
 
刘道玉坐在圆形广场
看我们烧旧课本取暖
火光舔着成绩表
灰烬一飘起来
就成了新的星座图
 
考试不及格的星星
反倒最亮堂
保安的手电筒扫过来
照向抗议的横幅
 
先生悄悄转了转光束
把光挪去树洞里
照亮松鼠的粮仓
别惊着这些小生命
 
晨露打湿传单时
先生掏出口袋里的糖
分给彻夜没睡的青春
糖纸在曙光里
呼啦啦展开
飞成今早头一群白鸽

 
10. 长江教育家
 
刘道玉带我们到江岸上课
用浪花擦去黑板的边框
货轮一鸣笛
正好讲完流体力学
你瞧那些漩涡
都是挣开河床的方程式
江鸥叼着粉笔头
在沙滩上写微分题
 
我们坐在防汛石堆上
把考研真题折成纸船
先生指着江心沙洲说
那是长江写给大地的评语
墨色深不深 要看汛期来的方向
有男生偷偷把情书折成小潜艇
潜进了主航道深处
 
夕阳把准考证
染成船票模样时
先生掏出珍藏的鹅卵石
每颗上面都刻着
没出版的教育学
正发出钟楼似的共鸣
石纹里藏着的
是所有毕业生的航海日志

 
11. 珞珈录
 
在暴雨天  刘道玉推开教室
雨水顺着白发
滴成一串省略号
今天不讲柏拉图
咱们听屋檐的协奏曲
 
玻璃窗流下来的瀑布
冲跑了值日表  走廊积水里
映着倒过来的樱花树
几个逃课的身影慢慢浮成彩虹
先生笑起来  理想的形状
本就该这样弯着
 
以后的每一场雨
都带着那天的音准
图书馆玻璃再起雾时
我们学会用呼吸
画出永远不闭合的圆规
那个暴雨的午后
总在教案本里保持着湿润

 
12. 珞珈堂吉诃德
 
刘道玉举着晾衣杆
冲向复印室的风车
油印试卷哗啦啦飞
成了漫天的传单
诸位  这是知识的蒲公英兵团
装订线散开  成了起义的旌旗
 
我们抱着作业本
跟在先生的破单车后
车铃铛里藏着
被退回的改革方案
叮零零滚过行政楼
惊飞一群镀金的鸽子
车筐里颠着的是越狱的讲义
 
斜阳把影子拉长时
刘道玉调转车头
往校办工厂骑去
那儿生锈的印刷机
正在油墨香里憋着力气
要闹场暴动  滚筒每转一圈
就印出半页自由宪章

 
13. 珞珈钟声
 
毕业典礼那天
刘道玉躲在钟楼阴影里
看石膏像被抬上基座
先生往底座缝里
塞了本没装订的学生日记
纸页间夹着樱花标本
 
鸽子落在肩头时
先生的指头在罗马柱上摸星轨
真正的塑像该有体温
你瞧  那大理石
都渗着细密的汗珠
 
以后的整点钟声一响起来
那些青铜的嘴唇
就吐出带油墨味的春风
基座下的日记 正长出新的年轮
把那年的故事一圈圈记下去

 
14. 校长诗行
 
刘道玉教会我们
用诗行量实验室
从不用押韵的套路
那些跨行的空白里
藏着更多发芽的可能
烧杯里的韵脚  总想着要沸腾
 
当月光照进
没挂窗帘的宿舍
我们在断电的黑暗里
用先生教的韵脚给远方写信
邮票是半张没批改的考卷
墨水瓶一歪  就流成小小的银河
 
信使来的时候
樱花正在句末标上新的破折号
每个转折的地方
都站着年轻的骑士
像当年的先生一样

 
15. 黑板星图
 
那天刘道玉画完银河
粉笔啪地断了
像颗小陨石砸在值日表边
瞧见没 这就是
不服从引力的代价
星光正从裂缝里
漏进现实的课堂
 
我们擦了北斗七星
用彩色粉笔续画
新星座的连线
先生笑着把抹布
往电风扇上一抛
满屋子飘起带石灰香的星云
每片白絮都是小星系
 
教务主任对着斑驳的板书发愣
那些没连完的星点
到了深夜 自习室
竟自己连成了航迹线
银河呀 始终在黑板槽里
安安静静地流

 
16. 未名湖不结冰
 
整个冬天 湖面都睁着眼
水波在零下五度写散文
刘道玉说 这是自由的物理课
我们趴在湖边瞅
看气泡怎么升成星座
候鸟的影子掠过时
还捎来南方的语法课
 
行政楼的暖气管道
压根拿这片水没办法
先生撒面包屑的样子
像在抛标点符号
给没写完的句子分行
流浪猫蹲在石凳上
盯着这场标点革命
 
雪花想把天地缝起来时
总有鲤鱼甩着尾鳍
划开新的破折号
先生呵出的白气里
飘着冻不住的逗号
挂在枯荷茎上  成了水晶耳坠
 
我们也学会了
在冰层下种春天
用指甲轻轻敲湖面
就能听见所有
被暖过的时光在回话
那是去年夏天
沉进湖底的蝉鸣 正发芽

 
17. 校训重
 
刘道玉总在升旗仪式
把演讲稿折成纸飞机
飞机载着铅字
往梧桐树顶的鸟巢飞
先生说  真正的校训
得有羽毛的软和
能飘进少年梦里搭窝
 
有回下暴雨
我们用身子围成括号
护住被风吹倒的
新生苗圃 先生浑身湿透地笑
这才是最实在的德育课
雨珠在先生的镜片上
画着自己选的校规
 
图书馆墙上的
鎏金大字慢慢褪了色
可泥土里长出来的那版校训
正往每片落叶背面
续写注解 蚯蚓半夜还来
帮忙改错别字
 
毕业钟声响起时
我们带走的是校训的种子
在各自的行囊里
长成不一样的
却都同样挺拔的森林

 
18.桂花酿
 
刘道玉把辞职报告
压在桂花树根下
第二天  校道上
都飘着金黄的酒香
 
我们用讲义叠酒杯
接住簌簌落下的光点点
教务处的红头文件
在香气里软下来
成了包糖炒栗子的油墨纸
 
几个研究生在树下
用答辩论文烤红薯
自由变成蹦跳的火星子
 
秋雨打湿职称表的时候
先生正把银杏叶
装进信封寄给南方
邮票是枚完整的月亮印章

 
19. 樱花祭
 
那年春天  刘道玉来晚了
拐杖敲着青石路
像敲岁月的空格键
落樱飘进他衣领
他站着看了好半天
这是时间在换行
每片花瓣都是待续
 
我们捡了花瓣
压进毕业论文扉页
他哼起旧校歌
音符跟着飞花舞
有个音跑了调
反倒成了新旋律
在石阶上跳着走
 
每年的樱花雨
都会打湿一些
固执的守望 泥土里的
五线谱正憋着劲
要破土出副歌 蚯蚓们
还帮着校对接拍器
 
等夜莺开唱时
那些飘走的韵脚
全在月光里重新归队 组成
永远不散的春日合唱团

 
20. 烛烬珞珈
 
最后那支蜡烛
在刘道玉窗前晃
成了不肯灭的逗号
我们站在楼下 用手机灯回应
光点连成省略号
往星空考场伸
 
先生推开窗 扔出
攒了多年的粉笔头
像扔出所有没说完的
教导 夜空里落下
彩色的雪 落在肩头
变成会发光的徽章
 
晨光总算来时
蜡烛已凝成琥珀色的句号
可新的火种
正在早读声里轻轻炸响
蹦出几只提着凉灯的萤火虫
 
如今的每盏路灯
都记着那个夜晚
它们悄悄调了
光线的弧度 变得
更像那个举烛人
弯着永不折断的脊背
 
2025.11.13于海南创意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