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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维度下的存在之思

——马启代双语诗集《暂住》探析

2025-12-01 作者:长安瘦马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长安瘦马,本名尚立新,读诗写诗兼做诗评。
  提出“为良心写作”倡议的马启代是著作等身的当代著名诗人、诗歌评论家,同时也是图书出版人。多年来,他主编的“长河文丛”帮助许多作家、诗人圆了出书的梦想,我的第一部诗集《你的影子》就是在“长河文丛”出版的,之所以选择“长河文丛”,主要是基于马启代的诗歌品格带给我的信任。虽然素未谋面,但是他的诗歌我时有阅读,从博客时代到微信时代,我喜欢他刚劲硬朗深邃的诗风,更钦佩他的坚韧勇敢,这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通过文字的隔空灵魂交流后带来的信任。《你的影子》出版后,获得了“长河文学奖优秀诗集奖”,我珍惜这份荣誉,并把这份荣誉写在我的创作简介里。
  
  今年夏天,马启代给我寄来了两本诗集,一本是《我生命中的那些山水》,一本便是在这里我要说的英汉双语诗集《暂住》。马启代在扉页上写着:“来人间一趟只是在暂住——立新诗友大正”。大正不敢,悲观却油然而生,恰巧今年我的诗歌写作方向是写一百首《词牌里的光影》,翻阅了许多宋词,而里面好多大词人也在感慨人生,比如辛弃疾的《贺新郎》有句:“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比如苏轼的《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等等。我突然意识到古今的诗人心灵是相通的,他们的敏感的触角总是最先触摸到人世间的冷暖悲凉。然而,这种情怀并不是消极悲观的,相反却是积极昂扬的,是基于个人人生轨迹做出的岁月回想,是出世入世后留在人世间的浩然之气。这便让我对马启代的《暂住》有了深层的认识,下面我便谈一下马启代的《暂住》这部诗集的个人看法。
  
  马启代诗歌耕耘四十余年,创作浩繁,收录在《暂住》里的七十余首诗歌,只是他创作的冰山一角,马启代把这些诗歌辑录在一起命名《暂住》,我想一定有着他的寓意和深思后的考量。从诗集中一些篇目上看,比如《手上都是小草绿色的血液》《疑问》《一只蚂蚁的叹息,会让天空为此瞩目好久》《写给屈原》《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等等,可以明显看到,马启代在这里的诗歌表达,不是期期艾艾的幽怨泣诉,而是怀着一颗诗人的赤子之心,发出的对生命、对世界本质的追问。他在诗行中呈现出的诸多诗歌核心意象,比如天空、风、小草、蚂蚁、铁锈、火焰、木头、鹰、酒等等,这些具备了“马氏”个性与风格特色的诗歌意象,在马启代笔下生发出新的生命力,燃烧起生命之火,构筑了《暂住》顽强坚韧的精神底色,读来怆然又痛快,发千古之忧思,立良心于天地,我想,这就是马启代《暂住》的用意吧。
  
  手上都是小草绿色的血液
  
  肯定是一股风扑了过来
  把一片小草,狠狠地摁在了地上
  
  这个季节,什么都挂着春天的名义
  再肆虐的风,也只能叫春风
  
  春风这把剪刀,却不知掌管在谁的手里
  剪出细叶,也剪掉细叶,还有花朵
  
  我感到了那些小草的压力
  几近窒息,无法开口,只能任春风摆布
  
  我是隔着铁窗看到的,还有玻璃
  我是感到什么东西正狠狠地压在我的身上
  
  我想翻身,手上都是小草绿色的血液
  
  (《新晨报》,2011年7月21日)
  
  诗歌是不可以像化学分解那样逐字逐句解读的,因为纵然评论家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还原诗人的所有人生经历和诗人灵光乍现时的那一刻具有神性光泽瞬间。所以只能在文字的细节和背后寻找蛛丝马迹,按照诗人诗歌走向分辨诗歌逻辑的意义。马启代这首《手上都是小草绿色的血液》基调尖锐冷峻,展现的不是明媚的春光,而是春光下冰冷的世界,语言表达具有强烈的颠覆性,这是一首有力量并充满着悲悯色彩的诗,小草与风的对抗,宏大与微小的对抗,玻璃(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对抗,寓言般精准地捕捉了个体在某种压力下的窒息感,意会或许是阅读的最佳途径,读者甚至无需破解“我想翻身,手上都是小草绿色的血液”的象征指向,便被一种压抑的氛围侵染,进入到诗人掀起的巨大的情感风暴中。
  
  减 法
  
  减去那长长的前缀,减去那些定语
  和形容词……,姓氏之前,统统减去
  连姓氏也可以减去,名字
  也可以减去……
  
  轻的,重的,统统让时光拿走
  
  ……,一直减到一把骨灰
  只是我的文字可以留下,哪怕剩下
  仅仅一句诗,刚好
  安放我的灵魂
  
  (《山东文学》,2011年8月)
  顾名思义,《减法》这首诗是以 “减法” 为铺陈手段,在极简的文本框架下,蕴藏着对身份、生死与精神存续的深层思辨,每一次 “减去” 都是一次解构,每一处留白都暗含重建,其目的是对生命本质的深度追问。肉体可以化为灰烬,存在的意义却未必随之湮灭,还会为后续的精神重建留下空间,也就是诗中最后提到的“安放我的灵魂”。马启代的诗歌表述直白而决绝,节奏逐渐收紧,如同竹笋被层层剥去表皮直抵生命内核,越剥越小,越剥越抵达真相,直至彻底将形象的动作行为延伸至抽象的生命体验。这就使读者的阅读思绪随着诗歌笔触不断深入,从对世俗的挣脱,到对生死的接纳,再到对精神的坚守,形成了一个存在主义诗歌实践下的生命提纯与精神救赎的哲学命题,让本诗具有了厚重的思想深度,即:生命的意义在于内在的精神提升与永恒。
  
  疑问
  
  天哪,人一向前,你便后退
  一退再退,天天空出来
  好大的孤独,所以,你就叫天空?
  
  地哪,内心休眠着多少条山河
  天同覆,地同载,多少岁月也吃得下
  从不喊饱,所以,你就叫大地?
  
  是否写诗的人都叫诗人?可我
  不知道什么才叫诗。活在天地之间
  我该如何,如何给万物命名?
  
  (《诗选刊》,2012年8月)
  
  诗人创作的空间是无限的,而读者阅读的空间也是无限的,有时候阅读的触动引发很是莫名其妙,甚至出现意外,偏离了诗人的航道。比如我在阅读这首诗时,读到第一句“天哪,人一向前,你便后退”,便把我代入到关汉卿的《窦娥冤》的情境,“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窦娥的唱词在耳边响起,回过神来,意识到我的阅读层次还是浅了,窦娥是绝望地悲歌,而本诗却是屈原天问式的天地叩问,马启代以极简的文字承载了极重的哲思,一问天、二问地、三问自我,在看似朴素的疑问中,拉开了人类与万物、自我与世界之间的认知帷幕。特别是最后一问“我该如何,如何给万物命名?”揭示了我们并非世界的主宰,只是天地间的过客;我们无法真正给万物命名,只能在与万物的相处中,不断接近其本质。或许,马启代在这首诗天、地、人的三问,暗合了“道生一,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家思想,便是《暂住》的意义和答案。
   
  一只蚂蚁的叹息,会让天空为此瞩目好久
  
  我是众多蚂蚁中的一位,一个喜欢观察天象的昇类
  为此,我已写下了厚厚的笔记
  
  当一片叶子枯黄成蝴蝶
  我总看到一片乌云正在天空凋落
  
  想一想,至今才明白一些,也许仅仅一点
  冷和热都不由人来确定
  
  正如两小儿辩日,远和近困扰了人们数千年
  其实我们都丢失了孩童的勇气
  
  我怀着尘埃一样细小的心,口噙一点阳光
  只能为众生,留下很小的一片预言
  
  秋风吹过三遍
  我已经清除完所有的垃圾,心里驻满了雪粒
  
  草木枯荣那是大事
  一只蚂蚁的叹息,会让天空为此瞩目好久
  
  (《天津诗人》,2014年春季卷)
  
  见微知著,以细小衬托宏大,然后让它们九九归一,一句“一只蚂蚁的叹息,会让天空为此瞩目好久”,瞬间就抵达诗歌的内核和哲思的内核,把事物的表象转换诗歌的具象,马启代诗歌的潮水于无形中冲刷出有形,这不仅是“马氏”语言的魅力,更是“马氏”诗歌靶向精准的功力体现。我个人在创作中也有把个体和底层苍生比做蚂蚁的例子,在本诗中我相信马启代也是这个倾向,但是他的重心是放在“一只蚂蚁的叹息,会让天空为此瞩目好久”,这种逆向的叙事让诗歌意蕴无穷,不仅是对个体与天地关系的诗意表达,其隐喻中折射出的现代人的认知困境与精神困境以及生命价值的自我评估,在远与近、大与小、冷与热、枯与荣的二元对立中达到共情,进而在浮躁喧嚣的世界里,如同一面镜子,照见了诗人以及普罗大众内心的困惑与坚守。
  
  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
  
  这些神的使者,不需要盔甲的战士
  从来没有厮杀声,不见刀光剑影
  
  仓颉最初的命名:锈
  ——它们都是铁之家族优秀的孩子
  
  你看,铁丝网被时光咬得到处是伤
  锈开始集体出击,紧紧地抱住铁,噬咬
  
  你只能听到铁屑掉落时的尖叫
  锈不知疲倦,在油漆的下面——
  
  直逼铁的骨头。锈的牙齿是最坚硬的
  在今天,我不知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
  
  (《中西诗歌》,2017年第4期)
  
  读马启代的《暂住》,我的心弦总是绷得很紧,感觉他就是与时光赛跑的“铁”,我不知道拍手喊加油还是上前递给他一瓶水让他停歇下来。这首《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一个看似日常的自然现象被赋予了沉重又紧张的对抗现场,像屏蔽了声音的战场,在静默的对抗中叩问着永恒与流逝、坚硬与消亡、自我与外界的辩证关系,其思想深度与艺术感染力在当代诗歌中不为多见。铁与锈,腐蚀与被腐蚀,二元对立又分裂转化,它们对抗,我不知道我应该加入哪一个阵营,或许,有时候我们是铁,有时候我们是锈,诗歌的阅读总会让我生出奇怪的想法,这种想法让我陷入焦虑,在矛盾的选择中随不可逆的时光腐蚀,在历史的厚重感和光怪陆离的现实里寻找事物的真相,马启代的这首诗与社会现实产生了多维度的共振,为我们解读当代一些社会问题提供了独特的方法论,至此我完成了这首诗的阅读。
  
  霜降
  
  从今天起
  柔弱如水,也开始生长骨头
  天在变冷
  有些生命被迫硬朗起来
  真是一场修炼啊
  哪一个生命没有蒸腾的内心
  可是,飞扬的日子多么浅薄
  从活成一滴水
  到凝结为一滴露
  从天上到地下
  如今,终要熬炼成冰雪了
  记忆会丢失吗
  那些颤颤巍巍的生存
  透明的恐惧
  还有欲罢不能的希冀
  我也开始白头了
  秋风开始体温下降
  此后的每一天
  我都将看见勇士的影子
  它们与黑暗一起死在旷野
  (《水文化•大江文艺》,2022年第5期)
  
  “从今天起/柔弱如水,也开始生长骨头”“我都将看见勇士的影子/它们与黑暗一起死在旷野”,我震惊马启代这样坚硬果敢的句子,在马启代的诗典里,季节的前行也是人生推进的过程,生命的刚劲和韧性也就在他的字里行间得到了具体展现,他将霜降时节万物凋零的景象,升华为一种悲壮的生命仪式,那些在寒冷中凋零的生命,如勇士般充满崇高感。这又是一首关于生命体验的诗,自然物候只是媒介,由及物到及人,勾勒出生命在逆境中淬炼、在沉淀中升华的精神轨迹和霜凝的风骨。然而,本诗的情感特色是真实细腻的,马启代以霜降为切入点,将内心从对环境变化的被动感知,到对生命历程的复杂喟叹,再到对生存本质的主动接纳,最终升华为对生命意志的坚守,完整地呈现了一场情感的修行之旅和精神独白。
  
  行文至此,我在《暂住》里随意找出的六首诗细读后写出的上述笔记里发现我重复使用的关键词,“对立”“对抗”“哲思”“真相”“生命体验”“灵魂追问”“勇士风骨”“精神独白”等等,我想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就能构成这部诗集的核心主旨。《暂住》这部诗集篇幅不是很大,只有七十余首诗,但是包罗万象,有亲情、乡情、家国情、宇宙情;有个体的人生感悟、有哲学的深刻思考、有不屈不挠的精神求索,这些或直白或冷涩或热烈或低沉在马启代长长短短的句子中弹拨出来,直面人心人性和社会现实,读后震撼并有所启迪。
  
  行文即将结束,我突然又想起苏轼在一首临江仙有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们都是时间的过客,马启代用诗歌为 “暂住” 注解,他笔下的每一首诗,都是暂居岁月里的一次精神淬火,小草在春风中承压却流淌绿色血液,铁与锈静默厮杀却坚守骨血,蚂蚁以微末之躯叩问苍穹,霜降里的生命褪去浮华生长骨头,这些诗歌的本质,都是 “暂住者” 在时光洪流中的自我坚守与灵魂修为。所谓 “暂住”,不是被动的停留,而是主动的抗争,对抗岁月的侵蚀,对抗世俗的浮躁,对抗认知的迷雾,最终在对立与博弈中穿越时光的壁垒,沉淀出生命最本真的力量,而这部诗集,便是马启代留给所有“暂住者”的精神坐标。
  
  2025年11月21日于西安
  
        马启代(1966——),山东东平人。中诗在线总编,“长河文丛”主编。1985年发表作品,出版诗文集多部,诗文被翻译成英、俄、韩等多国文字,获得过中国当代诗歌奖(2013-2014)创作奖、首届亚洲诗人奖(韩国)等,入编《山东文学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