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园镜心(三篇)
一.虹园镜心
虹园深处藏一汪静水,形如方鉴,阔可盈亩,恰是园子的灵犀所在。天光垂落时,云影沉璧,天光入镜,连两岸的亭台柳色、黛瓦灰墙,都尽数浸在水里,成了流动的丹青。遇晴日,碧空如洗,池水便盛着满池澄澈,风过不兴时,蓝天白云仿佛在水中安了家,连飞鸟的翅尖都能蘸到云的软;逢阴雨天,雨丝斜斜织落,溅起细碎的银花,池水便洇着墨色的静,将风声、雨声都揽入怀中,不躁不扰。
这池是虹园的魂,它安,园子便添三分清宁;它动,园子便多几分活气。春风拂过,池面皱起粼粼波光,岸边的碧桃便顺着光影轻颤,似与池水低语;夏荷绽时,粉瓣映水,绿叶擎露,池水便染着荷香,连蝉鸣都变得温润;秋霜染叶,红枫、金桂的影子落进水里,池水便成了斑斓的锦缎;冬雪覆岸,池水凝着薄冰,映着琼枝玉树,又是一番清绝景致。它从无偏私,晴雨皆纳,枯荣尽容,以无所不包的宽宏,让虹园有了生生不息的气韵。
园人唤这池作“门海”,原是取“纳福聚气”之意,却更妙在以尺寸之池,纳山水万千。不必攀山涉水寻幽,只需闲坐池边,煮一壶明前茶,看云卷云舒漫过池面,便觉山河入怀;不必等雨歇天晴,只需临池而立,听雨滴敲打着荷叶,便懂“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从容。这里没有车马喧,只有风拂柳丝的轻响,花落水面的微澜,偶有锦鲤摆尾,搅碎一池倒影,转瞬又复归平静,恰如人生的起落,终归于从容。
闲时无事,便在池边久坐。看晨雾如纱,漫过池面,将亭台楼阁晕成水墨;看暮色四合,灯火初上,池水中的灯影与月影交叠,成了朦胧的诗。不必追着时光赶路,不必执着于水穷云起,在这里,不消归去,即是闲人。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这池静水,原是一面心镜,照见天地的宽,也照见内心的宁。所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大抵便是这般,于方寸池畔,得见山河辽阔;于一汪清水中,寻得内心的逍遥。
虹园因这池而活,人因这池而静。它不与山川争雄,不与江海比阔,只在一方天地里,藏着最本真的从容。这静水,盛得下阴晴雨雪,也盛得下人生的悲欢,它教会园中人,所谓岁月静好,并不是无波无澜,而是如这池水般,以宽宏之心,纳世间万象,于方寸之间,得自在乾坤。
二.银杏叶纷飞的月夜
十一月的天被秋光抬得高远,澄明如洗,竟漾着海一般的湛蓝。霜华未浓,却已染得古城清冽,街边的银杏排排立着,满枝金黄像缀了碎金,风一吹,金箔纷飞,如虹霓流转,簌簌落下的叶瓣,竟带着阳光烘焙过的暖香,把“清润”“澄明”这类妙词,都浸得绵软温厚。
暮色渐浓时,月升东天,清辉漫染;街边的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顺着青石板路蜿蜒,与月光交织成一片朦胧的秘境,藏着说不尽的温柔与神秘。我望着天幕上缀着的星子,细碎而明亮,忽然想把这夜色里的星光捧到你面前——你定猜不透,那是钻石的璀璨,还是珍珠的温润?就像你的心思,熟悉里藏着几分陌生,陌生中又透着入骨的亲切,叫人沉醉。
风又起,银杏叶簌簌作响,黄金般的走势铺天盖地,看得人天旋地转。不远处的花市摆着新鲜的秋菊,黄的清艳,白的素雅,唯有这般风骨,才配与这满城银杏媲美。忽有箫音飘来,清越婉转,尾音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幽怨,竟似六月里未散的荷风,缠缠绵绵。
你缓步走来,衣袂轻扬。我望着你,你从六月泉那汪映着星光的泉池边,一步步向我靠近,一颦一笑,都似带着草木的清芬。银杏叶像蹁跹的蝴蝶,纷纷拥向你肩头、发间,那层层叠叠的黄色,竟如僧人的袈裟,藏着最虔诚的祈祷,最妥帖的护佑。
这一刻,周遭的喧嚣都静了下来,我们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岁月流转,唯有彼此眼底的光,与漫天的金叶、清辉、箫音交织。心思在沉湎中柔软,灵魂在飘扬中轻盈,仿佛这满城秋景,这十一月的霜天、星光、银杏与箫音,都是为了这场相遇而设,让所有的美好,都定格在这沉湎与飘扬的瞬间。
三.初冬暖意
秋光还在檐角恋恋不舍,立冬已携着清寒悄然而至。风里褪去了桂子的甜香,添了几分凛冽,吹得窗棂轻响,倒像是在提醒人间换了时节。心里还惦记着未赏够的银杏、未饮尽的秋茶,身子却早已诚实起来——夏日里寡淡的食欲,随着凉气渐浓而复苏,衣柜深处的厚衣也被翻出,带着樟脑的清香,是冬日渐近的讯号。
入冬前原是最见仪式感的光景。要把薄被洗净晾晒,要将暖炉擦拭干净,要备足过冬的炭火与茶饼,桩桩件件,都透着对寒日的郑重。最是晒被一事,必得选个晴好无风的日子,将厚重的锦被铺展在院中的竹架上。日光慷慨,倾泻而下,被子便如贪嘴的孩童,贪婪地吸食着曦光,从晨雾初散到晚霞漫染,一寸寸吸尽日色的暖。待暮色四合,收被入屋时,指尖触及的是蓬松柔软的质感,鼻尖萦绕的是阳光与草木混合的清芬,那是独属于冬夜的安心序曲。
寒夜渐长,最妥帖的慰藉莫过于一杯热茶。寻来小巧的竹炉,添几块碎炭,架起砂壶,泉水咕嘟咕嘟沸着,火舌初红,映得壶身暖光流转。水汽氤氲中,茶香漫出,是龙井的清鲜,或是普洱的醇厚,总能驱散一身寒气。捧杯在手,暖流从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此时虽无客至,却有亲人围坐,添一盏热茶,说几句闲话,窗前的冷月、院中的寒枝,都成了茶汤的点缀,清寒也变得温柔起来。
寻常月色,因这炉火与茶香,便多了几分不同。就像这入冬的仪式感,不是轰轰烈烈的铺陈,而是藏在日常的琐碎里:晒过的被子裹着阳光的温暖,热茶的暖流熨帖着心房,亲人的笑语驱散着寒夜的孤寂。原来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寒来暑往时,总有温暖可依;四季流转中,总能在寻常吃喝里,寻得慰藉与心安。
立冬虽至,清寒未深,那些藏在晒被、煮茶里的仪式感,恰如冬日里的一束光,温暖着岁月,也温柔着人心。这冬夜的暖,无关繁华,只在方寸之间,在一杯茶的清香里,在一床被的蓬松里,在亲人相伴的安然里,酿成了最绵长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