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永德的散文诗《盐都情怀》
——前题 我张口呼吸的是盐卤的气息。 烙下我脚印的是自流井盐霜的土地。
仰望天车
一 借智慧之神赐予“辊子匠”(辊工)的独家功夫,根根杉木架起天车。 选择杉木,选择杉木强筋健体的风骨,抗拒风雨盘剥。 选择杉木,选择杉木能屈能伸的男子汉性格,撑起沉重的压力。
二 天车高架于故土之上,矗立在记忆深处,展示在我的眼前。 井字架设,三角鼎立。最后的交点,向上连接天堂的大门,向下垂直大地的心脏。 建造天车,就是建造天堂的道路。 攀援天车,就是攀援天堂的阶梯。 天车之巅,架起“天辊子”,系上历史的线索,一节节深入那本已是埋葬地底的记忆。
三 多少冤屈的泪、悔恨的泪、醒悟的泪,经情感发酵酿成地狱咸咸的卤。 今天,天辊子一圈圈提起期盼了亿万年重见天日的希望,将亿万年内涵丰富的情感蒸馏出新的生命之盐。
四 天车,仰望天堂,俯视地狱,环顾世间。 天车,天车之上系着我辊子匠父亲的魂! 天车,天车之上结着我盐工之后不解的缘!
2005.11.22.王爷庙
飞 跃
从竹木到钢铁,从蓄力到电力,是井矿盐生产技术史上的一次革命。 ——题记
盘车转老了岁月,终于瘫痪。 推车的牛拉断了束缚,不见踪影。只有轰鸣的卷扬机在撒欢。 当钢绳高亢起疲劳的强韵,篾绳便完结了牵引希望的使命,蜷缩成道道圆圈,牢死辉煌的过去。 乘着最后的惯性,木辊子跌进历史的深渊。铁轮随即哼起快板的行歌。 泄尽最后一腔情意,竹筒被架在了梁上,高挂起满腹的忧愁。作为新一代的使者,锡筒高高兴兴往来于阴阳的世界,一筒筒提起期待了千万年浓厚的深情。
叙述歪尾盐船
一 船头左歪,扭头回望自己走过的记不清的天车的倒影,看不见盐场浓浓的蒸汽。 翘首压浪,避开浪湿盐巴,从手中化去白花花的银子。 船尾右歪,高望自己看不见的前头的路。 潜心水中,一个念头,昼夜摇动橹浆,摇醒前方的希望。 歪尾盐船以奇制邪,为我展示抗拒扭曲的身心;以智斗恶,示范我如何穿行于弯多、路狭、水急、滩浅的险途。 歪尾盐船以智者的姿势,向我讲授行路的哲学。
二 今天,坐在古老的码头阅读《夜航船》。 而眼前的河流,不是江南的水乡。 是川南腹地一个叫做自流井的千年盐都,一个盐商商会所在的王爷庙前。
三 这是一条不大的河流,一条运输盐巴的黄金水道。 这条河被千百年前,千百年之后的我称之为釜溪河。 这里的夜航船不传输文化,只讲述白花花的盐巴,盐巴的粗细与浓淡。 讲述白花花的银子,和银子白花花的声响。 河里,桅樯林立,百舸竞发。 川流不息,渔火通天。
四 劳累千百年的釜溪河啊,今天却如此苍老,苍老得如此冷清。 当年的盐船撑到哪儿去了呢?纤夫的脚印还在吗? 二十四个望娘滩哪个滩头,有盐船惊心动魄的场景? 时光的脚步为什么那样长远?又这样短暂? 船工号子呢,也葬身鱼腹了吗? 千百年躬身盐船的倒影,转眼,怎么就无影无踪了呢!
2005.11.27.火神庙
夹 子 口
一 尽管“石龙过江”阻断了路途,你依然怀孕着归宿的使命。 任凭玫瑰花开的音色如何亮丽,任凭蝉鸣如何宣传热烈的场景。 你坚定毕竟东流去的信念,以粉身碎骨的壮烈,一次又一次向过江石龙发起冲锋。 任凭日月如何苦恋相守,任凭天堂人间地狱如何轮回。 你坚信青山遮不住的真理,以头破血流的悲壮,与过江石龙展开一次又一次肉搏。
二 比泥土坚硬的是岩石,比岩石坚硬的是意志。 时光可以去,信念不可移。 终于,你将过江石龙拦腰咬断,留下了夹子口。 从此, 夹子口,留下你归宿的脚步。 夹子口,送走多少载歪尾盐船、放走多少代船工号子。
三 从老婆婆的小脚开始,夹子口放开大脚开放成一道没有设防的大门。 有容乃大,夹子口迎来与送走多少盐商与盐工,承载过多少银子响当当的光影? 门槛已沉入水底,门楣的两角凝视对望,留下记忆最后一道目光。
2005.08.06.王爷庙
唤 鱼 池
一 “大江东去”后,苏东坡婉约一声叹息,留下“唤鱼池”。 从此,以思作线,以结作钩,以缘作饵,在唤鱼池边等待。 疲乏之日,我邀请日月轮班为我守候。 当彗星兑现承诺之时,鱼儿就会开口说话。 所以,我用固执的冷漠等待石头的笑脸,用不熄的呼吸为铁树储蓄开花的温度。
二 在唤鱼池边等待,撒下的不是诱饵,是我粒粒盐花的文字、道道盐卤的情感。 不取你的鲜美,只求你收下诗稿代我向过去拍发串串怀古的电报! 唤鱼池边,我随波翻阅姜太公愿者上钓的主题,虔心修炼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意境。
三 今天,我低头心呼一声:鱼儿啊!哪一只是千百年前盐工号子喂养的?哪一群是在盐船倒影下孵化的? 你能带我逆流而上,寻觅沙层下我祖辈盐工汗与卤交融的脚印吗?
2005.08.13.王爷庙
乡 情 悠 悠
一 我也有故居,我也有故乡。与水乡无关,与盐井有缘,名叫新海井。 故乡还在,故屋尚存,地名未改。 而我并没有远离故土。
二 爱上层楼的日子,我常常寄情于床前的月光,但当我提起毛笔,却如何也蘸不起李白窗前那轮明月的骨髓。 终于,我一觉睡去,遗失了月亮。
三 那天,我出嫁走了,也不在远方。 那天,母亲告辞了,留下一声凝固的呻吟。 那天,父亲远去了,回到井场沧桑的土地。 这天,我忽然回头,李白窗前的月亮竟挂落在我背上。 我考古般发现,崔颢在黄鹤楼上未曾找到的“乡关”,不在东方、不在西方、不在南方、不在北方,也不在故居的方向,只在一个不是地方的地方,阴晴圆缺,潮落潮涨。
回 首 故 屋
一 故屋还在,不只是记忆。 井场化为的田地,半耕半荒。 故屋,拾起夕阳一样无言的惆怅。
二 四合院依然,却已寂寞,伴随大婆共度余生。 参天的大树稀疏苍老。时光怎么也如此蹒跚? 童年的欢乐如麻雀飞过。转身,又是厚厚三十年光阴。 捉鱼的小溪变成了杂草的天堂。树上的蜂巢该是第几代? 那群被我竹竿打跑的燕子还会飞来么? 我挎着书包,多少次走过这田埂土边?
三 几多车房,几多大院。 多少断垣,多少井场留下的高坎。 那么多的大伯,那么多的大婶;那么多的兄弟姐妹,一如我多少离乡人。 悲欢离合,沧海桑田。 而故乡的情怀,如屋后的古井,不枯,不淡;不衰,不老。 至今,井底还躺着那轮因相思而投井自杀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