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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着的水 |
——读李非非长诗《断流的黄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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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鸣久 来源:《中国诗歌》 责编:赵福治、张之 日期:05-12-12 21:01:37 点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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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着的水
——读李非非长诗《断流的黄河》
王鸣久
太阳西行,大河东去。 黄河,无疑是我们的血脉。生而为黄皮肤黑头发的华裔子孙,我们可以选择人生追求、谋生方式,可以选择理想、爱情和职业,甚至可以选择另一种国籍,另一处栖息地,但唯一不能选择和改变的就是我们的血脉。它是我们的来源,是我们的根,我们是它五千年流脉中的一滴,是这枝状历史上的一片叶子。不管愿意不愿意,由于这种命定的基因,便注定了一种割不断的血肉相关。我们时不时地被它的欢悦所欢悦,被它的苦难所苦难,因为,它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黄河我是见过的。一次是在多年前的南行列车上,落日长河,黄汤漫漫;一次是三年前的西去飞机上,遍地浑黄,曲折如线;视点所及,全无想象中母亲河那种碧波浩荡、壮美秀美的感觉,它留给我的只是无边的疑惑和怅惘。最近几年,黄河接连断流的消息,一回回蛰刺着全体中国人的心,而李非非这首《断流的黄河》,则又一回使我感到了一种来自血液的疼痛,无法不想入“非非”。 从偶然到必然 从必然到偶然 历史一千次地选择了祖国 而祖国 一次性地选择了黄河 黄河的水,是“雪山的呼吸/岩石的酵母/大地的气味/大海的神经”,“蓝天的蓝/白雪的白/黄河的黄”,养育了夏日的花朵、自由飘荡的雨水、高原雪莲、草原野马;还有整装待发的鱼群;它更养育了冲天的烽火、和亲的驼队、长城的影子、历史的典籍……。作者以纵横时空、八极四荒的视野,追今溯古做掌上观的气度,操动大色块的语言意象勾画着中华大地上这条圣河,它的魂、它的容、它的声、它的美。一句“我听见冰层松动/在凌汛来临之前/虔诚的百姓跪倒在黄河两岸”,真可叫人泪水盈盈了。 诗人的怀古往往一回头,就是逼近现实。一切追忆都是为了发问。黄河流过几千几万年的时间手掌,今日终于流到我们掌上。流到我们手掌上的黄河,却已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鸟逃离了失恋的黄昏”,“一条失去鳞片的龙倒进草丛”,“绿色消失/而沙暴继续杀向大地的纵深”。黄河断流,无疑是我们这块饱经忧患的土地几千年苦难的集中显现。人类为了一己生存,贪婪的攫取,无理性的掠夺,更间以你争我抢的野蛮厮杀和破坏,已使人成为‘被液体所遗忘的人”,河成为“失去记忆”的河,“通向澄明的道路已被坟茔堵满”。水土流失、资源破坏、空气污染、旱灾、涝灾、沙漠化等生存危机纷至沓来,人类已退守失据。人是万物灵长。河流养育了人的生命也哺育了人的智慧。但我们悲哀地看到,万物灵长常常最愚蠢,人的智慧在制造繁华的同时也制造着荒芜。被深深爱着、歌着的黄河在这种数千年爱的盘剥和虐待之后,它剩给我们的已常常是相互制造灾难了!万物皆为我有,万物皆为我用,人类这种高度扩张的自我中心意识,到底给世界和自己留下了什么? 黄河戟指,你无法不问。屈原不是问过吗?杜甫、陈子昂不是问过么?闻一多不是问过么?而在物质日见其厚人文日见其薄,世界日见其小欲望日见其大,诗吟日见其多诗哭日见其少的今天,还有几人作天问式的钟吕之音?还有几人做独行者的思考呢?而李非非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诗人,他的问号一个接着一个:“是谁用无辜的天真制造着悲剧?”,“我们/还能向黄河再索取什么?”,“满目的黄土还在坚守着什么?”,“我问那冰川之下滚动的石块/这透明的世界谁是未来的主人?” 这是一滴年轻的血对古老血脉的发问,这是一颗年轻的心对古老灵魂的发问。如果认为诗人所发问的仅仅是针对那条地理意义上的黄河,那就未免失之肤浅了。“断流的黄河”,作为一个诗的意象,它在整首诗中所意指的更是一个文化意义的黄河,一个历史意义的黄河,它所探寻的是文化精神的水土流失和一个民族灵魂的走向及归宿。黄河源远流长,泥沙奔涌,它是承载中华文化历史的一道液体台阶,每一步都记录着东方式的辉煌、伟大与博深,也伴生着无数的黑暗、丑陋和耻辱—— 哦 高高在上的黄河啊 你用痛苦制造并承受着这所有的一切 所有这一切 皆因你而生又因你而死 以完美的宿命对抗着并不完美的命运! 诗的语言充满了叩人魂窍的力度和回响,而这种力度完全是来自思想的深度。瑰瓖恣肆之中是洞幽烛微,悲怆沉郁之中是深入骨髓。诗人以巨大的忧患意识翻拨黄河古道,叩敲历史沉积,对中国文化精神的兴衰得失成败层层解码。他看见了黄河的高:是“成千上万的将士血染沙场/象成片的森林轰然倒地/用他们的累累白骨一寸寸抬高了黄河”;他看到了黄河的干:“空想的雪山降下了暴雨/干涸的泡沫围困着农田/谎言总是在早晨淹没善良的人们/当太阳一次次消失又一次次升起/连鲜花也拒绝开放”;他看到了黄河的孽:“那些失去灵魂的肉体在呼叫 狂奔/正如黄河中一个个微小的分子/被神秘的力量所操纵/又被自上而下的暴虐挟持/冲下命运的金字塔”;他还看见:“猝然跌落的阴影/在漫天大网里苦苦挣扎”,“黄昏中长城的影子越拉越长”,“从高原到平原/这艰难的行程已无路可走”。 历史的变迁惊心动魄,文化的反思泣血锥魂。年轻诗人面对“黄河”这个巨大的精神传承,既没有那种夜郎自大式的盲目骄矜和遗老遗少般的僵持拗守,也没有那种虚无意义、悲观主义的偏执和冷漠。他所揭示的,是这条河流如何灌溉了五千年的农业文明;而在皇权文化的役用中又遭到了何等的污染和扭曲;它在造成独立人格、自由精神、民主意识的大面积水土流失中,是如何演成思想森林的毁灭,人文植被的稀疏终而形成黄沙千里的破败和荒芜;而它屡屡排拒新生代的各脉源头活水以及蓝色海水的倒灌,又如何使它走上断流的悲哀末路! 关于传统文化,关于五四精神,关于灵魂再造,潮起潮落已经有无数个回合了,似乎有许多觉醒和呼唤,也似乎有许多无奈和迷茫。而在红尘三尺,举世滔滔的今天,还有人做这种屈原式、卢梭式的思考,便无疑是寂寞孤高的一个了。而我们现在恰恰需要这样的一代青年诗人。因为,当下的年轻诗人们,他们之于诗的现代技巧,无论在语言的变幻、意象的营造、还是通感的精致细微、情绪的捕捉和表达上,都无疑具有得心应手、先天俱来的优势。他们不缺少个人才气,他们缺少的是人文大气;他们不缺少艺术敏感力,而缺少的是思想震撼力和感情爆发力;他们过于关注自身的情趣况味,过于专注个体的喜怒哀乐,过于迷恋摆玩语言积木。如果尚属半群一群,那是一道风景,如果全体趋同,那就是诗的不幸和悲哀了。再推而大之,如果年轻的一代,要么沉溺追星,要么耽于自恋,要么陷于时装时尚轻歌曼舞之中,那我们精神之河的断流便仍然势所难免。事实上,我们有很多人已很少关注自身之外的事情了,人们的心灵也很难受到诗意的震动了。 而《断流的黄河》使我们受到的震动,确是来自血液深处的震动,来自生命之源的震动。这既取决于这首长诗历史反思的激昂踔历和尖锐深邃,更取决于诗人饱含的激情和深情,以及那绵延不绝、爱恨交加的悲凉与倾诉。诗人既是黄河自身:“在虚无与虚无之间/消失/不是我最终的目的”;他又在黄河之外:“早晨/雪从六个方向包围了波涛/这世界不得不再一次现出原形”;他既是黄河的后来人:“流向祖国的爱/与我一起停下来/我用残损的手掌抚摸你的耳朵”,他更是黄河的问道者—— 河流中有河流,尽头在哪里? 黄土下有黄土,内心在哪里? 希望里有希望,诺言在哪里? 情是诗的根本因素,也是诗人最显著的标志。诗有“情志”之诗,有“情理”之诗,有“情境”之诗,有“情趣”之诗,现代之后,亦有“情绪”之诗。一个情字,是诗须臾不可丢失的灵魂。现在很多诗作品,读之如闻塑料花,如饮蒸馏水,都与其情感虚假、造作、干瘪和小家子气有关。 而交织在这首长诗中的那化石般的沉郁,闪电般的悲愤,充满盐份的哀伤,挂满冰棱的透明的企望确实又一次让我们看到一个被黄河所生所养,为黄河所忧所思的人之子的形象。他的爱之真、恨之切,他的思之深、望之远,他的血之燃烧、泪之汹涌,无法不使世俗的平庸和麻木,受到又一次洞穿。 我们必须看到,我们所面临的决不仅仅是地理上的黄河的断流,更怵目惊心的,是我们心灵之水的断流。如果我们不停止对生命之草的啃啮和践踏,不停止对思想之树的滥砍滥伐,不去疏松板结的土壤,改造沙化的土地,不接受、吸纳四面八方的百川之水,那么,我们恐怕仍将面临“黄河”继续断流的危机。“黄河”的改造和新生时不我待,我们必须肩负起我们的责任——人文精神的责任和诗歌使命的责任,这样,才能在“最后一盏灯即将熄灭”、“而最后一扇窗正打开”的时候,使“远道而来的阳光铺满古老的河道”,使“漂洋过海的种子”发芽,让“眼前这条咆哮的河流/夹杂着水之内的水和水之外的水”滔滔奔流,使“卢舍那蓝色的眼神/妩媚着大地”,使“几朵白云降下了阵雨/让半坡村的小鱼游下瓦盆”,让“风信子在我的心房歌唱阳光/在人们/千年一梦的血液里刻下大地的雕像”,而为了这个历史的向往和必然,诗人们必须以黄河的灵魂,为我们的居所;以黄河的苦难,为我们的命运;以血液和水的共同燃烧,为我们的诗歌;埋头拉纤,坚忍前行—— 哪怕像壶口瀑布一样 千百次 跌 得 粉 碎! 诗到此应嘎然而止,其后两节,似为蛇足。由此可以看出诗人在澎湃汹涌、汪洋恣肆的诗情中往往冗赘较多,缺乏简约和节制,厚重中时有沉滞,激扬中亦减含蓄,笔墨浓烈而却常常缺少有意味的飞白,这也许是青春期诗人难以避免的特征和风貌吧。艺术的纯熟和黄河的再生一样,需待以时日。但这样有锐气有胆气有才气亦有某些瑕疵的诗,比起那些不痛不痒、四平八稳,什么毛病都没有的所谓诗来,是否更能激活我们的血脉而使黄河之水,漾起清流几许呢? 断流的黄河,也许有望了! 1998、4、5 沈阳半壁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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