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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士的温柔

——葛诗谦战“疫”诗歌的侧影

2020-05-05 作者:桑海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他的诗中有真英雄大豪杰,但并没有用英雄叙事写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也没有落入颂歌体空洞的窠臼。他笔下的英雄可以有泪有梦,可以平凡如你我,亲切如邻家小妹,活生生有血肉,更有现代人的情愫。
作者简介

桑海,清华大学文学博士,曾任《清华大学学报》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现任《澳门理工学报》编辑、清华大学《数字人文》杂志编委,兼任全国高校学报研究会青年委员会副主任、澳门诗社理事。近年主要从事文艺理论、新媒体、数字传播研究,在《文史哲》《南京大学学报》《清华大学学报》《国外理论动态》《传媒》《澳门理工学报》等期刊和《人民日报》《工人日报》《中华读书报》《中国图书商报》《中国社会科学报》《联合报》等报纸发表多篇论文或评论,并被《新华文摘》《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人大复印资料等转载。此外有《多元化路标》《商者无域》等多部文学作品出版或在报刊发表。

  大疫如大役,虽伤痛惨烈,但具慧眼明心者,亦可借此机缘,观人生本相,察社会脉动,别开一层了悟。难怪赵翼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而王国维对尼采“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之言心有戚戚。然而,当国家乃至人类遇到灾难时,文学界的表现每每难令人满意,要么是热闹一时却事过了无痕的应时之作,要么就是窃窃私语或集体沉默,真正有分量、有良心的作品总是稀缺。葛诗谦虽然三十年前就人以诗名,但并非文学圈的“槛内人”,更与体制无涉,然此次疫情来袭,情动于中不得不发,遂成数十首别具一格的战“疫”诗歌。
  葛诗谦的诗风雄健阳刚,诗思和笔力都当得上一个“战”字,可谓诗中之战士。然其妙处在于,诗中不仅有“金刚怒目”,更有“菩萨低眉”,有不少温柔敦厚、晶莹剔透的动人诗行。既是战“疫”诗歌,必然是“因事而作”、关切现实,但却并未过多实写医院中的艰苦与惨烈,或许在哀痛最浓的时候,诗人不愿也不忍过多渲染悲伤,正如诗中所言“不是哪位天使都青睐断翅/不是哪个英雄都渴求悲凉”(《雨夹雪,天缺无殇》)。然而更重要的是,诗人不是记者,有权避实就虚,剪裁情思,淬炼意象,如春风无形,却入人最深。
  他的诗中夹有风雨歌哭之声,悲极无言之痛。“是的。有一种疼/已剜了我的心”,“谁的疼都是我的痛/谁的痛都是我的疼”,“疫死他人,我梦泣/疫死他人,我魂煞/屋檐上倒垂的冰溜子/难不成便是京都的泪 ?”(《京都:庚子春头雪》)这首诗宛若无声的怒吼,耳中只有雪落静静的沙沙,心中却激荡着太阳撞响的钟声。“当是庚子须晴日,三镇邂逅雷打雪”是《三镇邂逅雷打雪》中回环复沓的悲叹,令人动容。新春佳节,本该是家人团聚的晴朗日子,却被突如其来的炸雷打破,一任冰封雪飘,“满眼春色”,“樱洛浮紫”,恍然如梦。于是在北京的雨夹雪中,他慨叹“天缺一角”,无语问天,“是雨夹雪/还是雪融泪/是雪携雨/还是雨花丧”?(《雨夹雪,天缺无殇》)或如屈子忧时感世,“荆楚大地,甚嚣障雾/两江阴涌,噩耗绕梁/三镇如泣,悲歌如诉”,或如龚定庵剑气箫心意难平,“箫剑刃血,海棠叹春怒”(《庚子2020:三楚巨魂》。
  他的诗中有浩然正气,对谎言和无能的憎恶,对真实和勇敢的尊重:“正义和勇敢/不会枉然蜕变成苟且”,“感觉,不再麻木/良知不会被诡魅蒙尘”,“恸彻彻的东湖呵/言何在上,何言在下”(《三镇邂逅雷打雪》),对欺瞒之愤怒悲恸,尽在不言中。于是,白雪成了照妖镜,“晴雪照魂,霁雪涤心/那些淋淋种种的脏魂/亟待施以切肤之削”。(《三镇邂逅雷打雪》)他还把病毒、隐瞒、谎言并称为“毒孽”,并诅咒其早日被铲除:“威威然,菌孽剔除/申椒兰桂——驱瞒昧/蕙草兰芷——却谎芜”,“毒孽的本体,注定会被剿灭/本体外的菌疫,亦当缔无”(《庚子2020:三楚巨魂》)。他讽刺那些“一问三不知”的官员,只知“柳叶刀”上发论文的专家——“一将无能旗染秽/庸者施庸苍生怯”,“人性呵文明/绝不允许权欲和贪婪放纵/侮辱遵守,沾污自觉”,追问“斗士之魂,今安在”?对真的斗士他不吝赞美:“那个吹哨人无辜的倒了/诚如——抱薪者/倒在一线之隔的冷凝/那个被网念的人倒了/分明是——挑灯人/倒在光明即至的临界”(《三镇邂逅雷打雪》)。
  他的诗中更有仁恕之心,温柔敦厚之度。面对天灾人祸,生灵苦难,诗人当然应该悲伤和愤怒,但作诗难得有度有节,“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他对重疫区寄予无限温情,连冰冷的雪都有了暖意——“三镇飞雪,自天外/雪润三镇,逾屠苏/漫漫都是体贴和安慰/纷纷都是守侯和呵护”(《庚子2020:三楚巨魂》);他会自我劝慰不能一味停留在谴责的负面情绪之中:“那些敷衍的染指和和苟且/根本用不着去过度恐惧”“不抱怨暴虐也不谩骂冬天”(《大觉寺的白玉兰》);“无须再去过份的诅咒了/在清朗中徘徊,浪费直觉”;甚至对那些匆匆逃生的人,他也持同情的温和态度——“是的,如果有满眼春色,谁还愿意带着惊诧出逃?”;他宁愿相信没有白受这些苦,一切终将走上正轨——“恍惚间丢失的方向/倏然回归,矗成碑碣”,相信未来美好值得期待“归来去兮的侯鸟们/拐个弯儿/就能进入风景/翅膀上伏载阳光的慰贴” (《三镇邂逅雷打雪》);“春天没有拐弯儿/树,读懂了风/天,读懂了云/黄鹤楼读懂了飞翔的鹤影”;“喜玛拉雅的峰头在眺望/剪裁彷惶,删节孤独/春天,该来的时候注定会来/历史,绝不会制造任何无辜”(《庚子2020:三楚巨魂》)。
  这一系列诗歌中,最柔软动人的是对女性的歌咏。女性医护人员或是这次战疫中最闪亮的一个群体,诗人在2020年3月8日这个特别的日子,对她们大书一笔,“街上,飘来巾帼红/是花开满树/是风含紫樱/是天女撒花/是云蒸霞涌”。诗人避实就虚,着力点染医护人员身上那种真实而圣洁之美。如《梅心》“题记”里讲年轻女护士推迟婚期主动请缨赶赴武汉,诗中却无片语直写护士事迹,字字只咏梅花,“冰心向雪倚寒立/疏影不浮生”,“一悟千年终不改/芳华弄叠/修身枝不穷”,“梅心质高洁/十里唤春风”……梅花芳华高洁之意象,与女护士的冰心倩志融为一体,令人心驰神往。此诗颇得宋词之韵境,是战“疫”诗歌中难得的雅致佳篇。另一首堪称姊妹篇的是《大觉寺的白玉兰》,副题点明“赠战‘疫’白衣仙子”,却笔笔刻画白玉兰。如果说《梅心》宛若宋词小令,这首诗则颇有元代散曲之风。“呵!大觉寺的白玉兰/无问东西,玄关飞檐/同气连枝,四宜美奂”,在千年古刹的梵音与经文缭绕中,白玉兰“擎着使命”“彻悟幡然”,“白衣白甲白冠/一袭圣洁堪款款/伴斯翘丽倚飞天”,宛若仙子。
  《战“疫”,击不碎的玻璃心》组诗,是对一位看似个体又如典型的无名女护士的歌唱。豆蔻年华,少女情怀何其纯粹,“雪化了,雨来了/诗和远方都很纯粹/在纯粹的露珠中,邂逅一个纯粹的自己”。仿若长不大的小女孩——“都南丁格尔了呢/竟然沒羞的倚进妈妈怀里”,却“一夜之间,破茧展翼”,转眼变成坚毅的战士,天使翅膀化为战神羽翼——“征冠,剪短一头秀发/白衣白甲白铠白胄/一袭战袍镌刻生命的姓氏/只有手指印是红红的/执着的按在武汉的日记里/纹理的指向,夙梦清晰”(《豆蔻梢头二月初》)。诗人目光精到,女护士的美丽虽被防护服深掩,连眼睛都看不到,只见“镜片上那两滴滚动的水珠/宛若心之旁白,魂之潮汐”,一颗是汗,一滴是泪。那双无法看到的黑眼睛,在诗行不断反复中升华为晶莹的意象——“在武汉,说星星亮的人,一定没看见你黑黑的眼睛”(《眼镜戴上的水滴》)。在战场般的严酷环境中,诗人没有忽略现代年轻人的小小情愫,战疫空隙里的尔汝恩怨——“摔不破春初那个吻”,还有网络时代的微爱传情——“息屏:送你一份云月光”。
  尤为难得的是,这些“为时而著”的诗并未局限于抗疫本身,而有更深一层的思考,从中可读出诗人的忧患意识与大爱胸襟。封城断路,是人与病毒的斗争,其中也有人与人关系的变异,因此他大声疾呼“以邻为壑,封啥焉能封爱”(《京都:庚子春头雪》)、“封城,绝不是封爱”(《三镇邂逅雷打雪》)在隔离禁足的特殊日子里,人际情感成为支撑生活延续的力量:“时间在流,不要说/生活停在屋里没走/挖不断的,是路/隔不断的,是情。”(《三镇邂逅雷打雪》)他还由疫情的祸端反思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此心彼心皆仁心/何须消费那么多种血色”。这背后更深的底色是大爱:人类必须超越自我,超越家庭和情爱的狭隘,乃至人类中心的局限,才能更好地在这个星球上生存和繁衍。说来似乎玄远——“大爱本无疆,峙立山脊/临门三界,浮世沓不谙”(《大觉寺的白玉兰》);但却就在身边——“菜刀和菜板/勺子和锅沿……/远安近危,生死场/大爱无疆,度无劫”(《三镇邂逅雷打雪》)。
  他的诗中有真英雄大豪杰,但并没有用英雄叙事写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也没有落入颂歌体空洞的窠臼。他笔下的英雄可以有泪有梦,可以平凡如你我,亲切如邻家小妹,活生生有血肉,更有现代人的情愫。正是这样真实的时代英雄支撑起了至暗时刻,带来希望与力量,引人深思。悲壮严肃的历史时刻,需要真挚深情的歌唱,比号角和枪炮声更动人心魄的,是战斗间隙片刻的温柔和宁静,如安德烈倒在奧斯特里茨战场上看到永恒的天空。诗人笔下的白雪、红梅、玉兰、泪珠等旧意象被赋予的新意,在哀而不伤的诗句中翩然定格,成为大灾难中人性之坚忍与温润之表征,让这些诗篇值得涵咏流传。而其背后,是诗人的沉郁之思和敏锐之觉,是对人类深厚的爱与对个体生命细微的关怀。江山有待,生生不息,因为大爱不灭,诗心犹存,“因为青草和花朵还在你心里,开放着人间仅有的春天”(穆旦:《一个战士需要温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