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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我和迈特村(组诗)

2020-04-03 作者:马兴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马兴,原名陈马兴,广东湛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龙华区作协副主席,深圳市环境工程科学技术中心董事长,曾在《诗刊》《读者》《诗探索》《文艺报》《南方日报》《中国诗人》《猛犸象》等报刊发表作品,著有诗集《迈特村·1961》《敲门》等四部。曾获春泥诗歌提名奖、《海燕》诗歌奖等。

 
1、面壁大海
 
我常常回到迈特村
伫立海浪中,逆光,合十,向西 
没有春暖花开的想法
只想站在浪子回头的岸
 
我的思绪随海浪涌动
需要面壁,悔过
 迈特村的海边没有退路了
我把大海当作面壁的墙
 
此刻,看无数浪花怒放,粉碎,消失
云朵是一尾尾上天的鱼
只有遭遇下一场雷击
才能回到大海,得以新生
 
我也一样,任凭风沙淘洗
立足之处总是深渊
每时每刻,我和我的灵魂,都在
背水一战
 像落日沉入大海,又成新的日出
 
 
2、一片汪洋般的泪水
 
海是一滴无边无际的大水
但在命中
小于我哭父亲的那滴泪
 
父亲去世之后
海上没有了父亲
只留下一片汪洋般的泪水
 
 
3、大海上的父亲
 
父亲的船高过大海
而低于他的双脚
父亲把风霜雷雨,寒流热浪
统统踩在脚下
驾船颠簸在大海的四季
捕捞一家子的吃食和用度
 
父亲的汗水咸过大海
那是甜了我们生活的糖
他振臂划船,低头拉网
硬朗的腰板一次次弯下来
小船装满了他的艰辛
 
父亲的爱深过大海
而浅于他的眼眸
一刮风,母亲的病情就刮上他的心头
滚落的泪,每一次
都使大海加重了翻腾
 
 
4、我的神
 
三十年前,我还有母亲
十年以前,我还有父亲
我是有根的莲,有海的鱼
 
现在,我和父母被隔在两边,中间
隔着泪的海洋
 
他们成了我的神
有喜,有悲,有错,有难
我只能在他们坟前跪下,忏悔和祈祷
 
父母啊,在人世
你们是父母,给我温暖的家
在祠堂,你们是我跪下的神牌
让我的每一滴泪水
既是咸的,也是甜的
 
 
5、老船长
 
一艘老船
搁浅在迈特村的海滩上
老船长站在船边
鸥鸟从头顶飞过
海浪在他脚下扑涌
 
风吹开他的衣襟,也把浪纹
吹上额头
他捊了捊胡子  ,立定如铁锚
整个大海安静下来
 
晚霞把他和三桅白帆
映成一队旗影
他,和这落日、大海
轻轻地互道了一声平安
像遗落在岁月中的底片
在我心中还原为一片大海
 
 
6、打喷嚏
 
小时候一打喷嚏,母亲就会
一边给我擦鼻涕,一边大声吼出一句
"阿呸啊",她怕我着凉了
要用这一招赶走病魔
 
我也看见母亲在低头干活的时候
猛然间向着日头打出一串喷嚏
“谁人念啊,鬼捉他了”,一边说着
一边朝大海方向望去
那时候父亲仍在海上捕鱼
 
父母很少红过脸
他们平静相待,勤俭持家
一个在风浪里穿梭,一个在门前屋后劳作
地里的庄稼和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
像鹤立鸡群一样引来羡慕的目光
方圆几里,父母亲的喷嚏打得最响
 
今夜,星星闪闪烁烁
在迈特村,在我家的楼顶,听着阵阵涛声
突来一阵炸雷般的喷嚏
不为谁
只是胸膛里的雷暴在唤我父母 
 
 
7、迈特村的火焰
 
早晨,我在迈特村
看见稻穗上一滴滴露珠
映着太阳的金光,和稻谷一起
像这个早晨的火焰
 
多年来,我一直都看见火焰
它们在树木里,树木生长
它们在水里,万物流光
 
我也有自己的火焰
在心中,它是母亲照我的灯盏
每当生活陷入黑暗的时刻
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光
 
 
8、患病的记忆
 
两个木轱辘把泥路轧得结结巴巴叫
母亲把我抱紧在怀中
舅舅急吼吼地鞭打不知所措的老牛
想把我的小命,赶在眼泪之前到达医院
 
那时,一场凶狠的脑膜炎
正肆虐着半岛西部的村庄
 
在灯火长明的病房里
我第一次看见了那么多生病的人
躺在母亲的怀里,高烧、寒战、梦幻迷糊
但我仍记得,我的病情
把母亲的牙痛急肿了半边脸
为了减灭母亲心头的火焰
我服下了人生的第一副药
 
后来,我离开家乡,来来往往中
经历了很多遭际
幸有母亲的话语,像人生的药
使得我能在这病了的世界里
一次次被绊倒,又一次次站起来
 
 
9、迈特村地理
 
坐东向西,面朝南海
迈特村地处雷州半岛最南端
北部湾的西南风
吹过沙滩、防风林、田野、村庄、教堂、墓地
带来大海的恩泽,也刮来丰饶的渔讯
 
海岸线一字延展
风大,水阔,沙子细白
小螃蟹挖出一串串鱼眼珠大的沙粒
阳光下如汗珠里遗落的盐
赶海人在沙滩上刨日月,挖生活
浅海里拉起的网,总能捕到些许
生猛的鱼虾
 
 大陆走到迈特村,就止步了
祖先们就去海里找路,终于找到
古老的海上丝绸之路
迎风击浪,不留退路
迈特村人从古至今,都这秉性
 
深陷惊雷与涛声之中,迈特村
又有着出奇的宁静
月光下的迈特海,舔着如雪地的沙滩
渔火点点,如神灵之眼
蓝鲸和白鲨,都在海底沉睡
沙丁鱼群,也遁入安然
所有海鸟,敛起翅膀、天空和嘴唇
 
而长明的油灯点亮祠堂,祖宗的厚德
弥散在大叶榕的枝叶和空气中
游子归来,叩拜,亦悄然无声
之后,在辗转起伏的梦里
听到子规一声声啼叫,一声声叫魂
 
 
10、父亲的船队和他的旗
 
广播又在寒露中响起
父亲听不懂乡音之外的天气
他依旧望一望东边的云霞
鸥鸟从北面一群一群飞来
他知道将刮起刺骨的北风
但恰好又是一个半月的好渔讯
他未作迟疑,挨家逐户地叫齐兄弟们
要赶在别的船队出海之前抵达渔场
 
他站在潮头,朝北部湾眨了一眼
跨上木舟向大船划去
村庄慢慢地退到了他的身后
 
他的船只没有发动机
风帆和臂膀是最持久的动力
他的船队没有导航
全靠头顶的日月判明方向
即使遇上狂风暴雨
他和兄弟们都不曾迷失在海上
 
鱼群也不总是喜欢风平浪静的港湾
他们在海面拉网、下钓
或潜游到海底山崖的深渊、暗礁、险滩、涡流
赤手把海龟、螺贝、蟹虾,捕捉
充盈渔家人小康的生计
还因此,夺得了渔港捕鱼比赛的红旗
半岛上曾有一支不怕死船队的传说
而他正是这支船队的一面旗
 
父亲曾对我说
旗,并不只是听由风飘的
领航的也不是旗,而是扛旗的人
他的话语还在耳边,而他的身影
已化作了弯弯的帆影
领我穿过青春的迷惘和骨头嘎吱的松动
迂回在人生的大海
 
 
11、清明时感
 
村后的山稔子花又开得殷红如血
院子里苦楝树的小白花
簌簌落下,染白了清明的黄昏
邻家浓浓的炊烟缠绕着雾气
漫过我家的竹篱洇了整个院子
屋檐下
两只燕子正修建暖巢
小小院落,曾经充满欢歌笑语
如今只有父母留下的拐杖
和那只橹桨
 
每当清明,就会感到父母的墓
就像他们坐在院子里正等着我们回家看望
给它们培土、除草,焚香、烧纸
就如给他们捶捶背,说说话
内心里竟有着说不清的温孝
 
大哥大嫂宰鱼,杀鹅
荒废已久的灶房冒出炊烟
透过祭台渐渐低矮的香火
我抬头望着天空
想起父母把我们拉扯养大的情景
眼泪总会掉下来
幻想真有来世,换我们做父母
他们做儿女
跪哺他们甘甜的乳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