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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上之犁,警中诗人

——陇上犁诗歌浅评

2021-02-08 作者:胡胡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诗人陇上犁,在其诗歌作品中一直构建和呈现一种完全意象化的美,我更倾向说成形而上的美。对于人生、生命、生与死的追溯和诘问,在他的诗歌作品中随处可见……所以说,从陇上犁的诗歌作品中,读的出一个“大”字来,这个大是他对于宏观事物以及事物背后隐藏的神秘感的追溯。
 
  说起犁,不免就想到了土地,想到了中国人引以为豪的农耕历史以及农耕文明。“犁”是人类走向文明道路中一个标志性的利器,也是人类征服自然的一个有形符号。“犁,利也,利发土,绝草根;”从石器时代的石犁,到青铜器时代的铜犁,一直到如今的木犁、铁犁,甚至还有皇帝御用耕田的“金犁”。这个“犁”字,见证着人类农耕文明近6000年的历史。有了文明,才有了文化,有了文化,文明才得以延续和发展。今天我要说的是一位与犁有关的诗人。陇上犁,原名魏智慧,甘肃陇南西和县人,现就职于西和县公安系统。魏老师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活跃于诗坛。他是守土安民的人民警察,同时,他又是一位诗人。在他的诗歌中,有男儿当自强的倔强,也有文人的多愁善感。他不仅仅用自己的使命守护着一方平安。同时,他还用自己的诗歌语言来表达着对生活、对生命、对人生的感悟与思索。
  他在诗歌中构建起一种哲学思维,也正是这种哲学思维,让他的诗歌在文字与文字的交融中有了新的含义。陇上犁的诗歌,大多数来自于现实生活,他捕捉生活中那些灵性的东西,让它们在语言的修饰中成为一种新的思维。而这种思维,被诗人画上了哲学的符号。他时常用一些冰冷的词汇,以唤醒正在温室里汲取养分的人。诗歌拯救不了什么,从屈原的《离骚》到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拯救了什么?屈原眼睁睁的看着楚国灭亡了,杜甫也眼睁睁的看着小儿子在遮不了风、挡不了雨的破茅屋里活活饿死。但在中国文学史上,诗歌仍然是浓重的一笔,不可抹掉的一页。陇上犁诗歌中的追问与思索,成为他构建人生、生命这些宏大命题的主要组成部分。
 
送父亲
 
十一年前
永远睡着的母亲
在一片唢呐声中
送进了老人山吃人的厚土
大地疼起了一个包
 
现在,勤劳一生的父亲
也安详地睡去
依旧在唢呐声中送进了老人山
我感觉大地上的那个包
离我越来越近

 
  《吕氏春秋·辩土》:“厚土则孽不通,薄土则蕃轓而不发。”这里所说的“厚土”是单纯的指土的薄厚。 唐杜甫《喜雨》诗:“ 巴人困军须,慟哭厚土热。”这里的“厚土”说的是土地的意思。陇上犁这首诗中的“厚土”,应该是两种兼备,既有厚薄的意思,也有土地的意思。或者说是两者兼而有之,合而为一。那么“厚土”在陇上犁这首诗中所衍生的意思就是厚厚的土地,厚重的土地。“送进了老人山吃人的厚土/大地疼起了一个包”。第一节中,这两句诗是诗的眼睛,也是诗的灵魂。老人山是怎么样一座山,老人山的土长着嘴吧吗?老人山的土能吃人吗?现实中的老人山并非是这样的,老人山是生养诗人的地方,老人山是诗人出生、成长的地方,但那里的山和土为什么要吃人。在这里有有两层意思。第一,因为亲人去世,诗人以此来表达心中的悲痛,诗人在心底呐喊着,“吃人的老人山啊,你怎么下得了嘴呀,我那可怜的母亲也被你吞进了土地里”。在痛苦和痛哭的情感纠结中,诗人写下这样的诗句,以此来表达对母亲的缅怀。“大地疼起了一个包”。这个包是具象的,但是疼痛又是意象的。土地在这里被诗人赋予了情感,赋予了血肉,所以这两句诗中,诗人以比拟的表现手法叙述了母亲的死和诗人自身对于母亲的缅怀。生老病死是人类的自然法则,可人并非是冰冷的土地,正如诗人写的那样,连土地都疼起了一个包。这是怎样一种情感,又是怎样一种痛苦。第二节中,诗人以同样的口吻继续叙述,可是最后的调子突然反转。诗的题目是送父亲,可第一节却写了母亲,第二节最后又写到大地上那个包离自己越来越近。这首诗前边有铺垫,后边有留白,在语言结构上来说,一环扣着一环,母亲的去世引出父亲的去世,从而又引出诗人对于人生、对于死亡的深思。整首诗完全以简单的叙述为起点,却写出了“老人山吃人的土”和“大地疼起了一个包”这样经典的诗句。具象的写实以回忆开始,意象的的写意以深深的沉思结束,且有留白。读完这首诗,不仅仅读出了诗人对于父亲和母亲的缅怀,同时,还读出了诗人对于生命的感悟,对于生和死的思索。
 
  命 名
 
一滩池水,可以叫天池
山峰高耸,树木逶迤
栖息的鸟儿与动物,失却足迹
也失却堰塞湖曾经泛滥
与吞噬一切的影痕
现在,忙忙碌碌的人摆拍
照相,水的碧绿倒映着谁的身影
雪在山尖叫雪,在山脚消形为水
一泓水,流向长江是它的宿命
一群人,终将走向坟墓的归途
剩下的世事,一棵树的荣枯
有谁窥见,又有谁来命名

 
  这里我着重解析一下“枯荣”一词,因为这首诗中,诗人的沉思深入到了一个极大的话题,这个话题就是“生与死”。对于人类来说,“生与死”实际上是个很庞大的话题,也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在文学、科学、社会学等领域中,对这个话题的研究和探索是从未停止过的。那么诗人陇上犁对生与死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探索呢。南朝 梁 简文帝 《蒙华林园戒》诗:“伊余久齐物,本自一枯荣。” 唐 白居易 《赋得古原草送别》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宋 朱松 《秋怀》诗之六:“乾坤一逆旅,鼎鼎竟何为?枯荣俯仰中,儿辈浪自悲。” 明 刘基 《孤儿行》:“人生一世为弟兄,同根自合同枯荣。”这几个出处中的“枯荣”意为枯萎和茂盛。亦泛指生死、盛衰。陇上犁这首诗中的“枯荣”和这几个出处极为相似,甚至于可以说是一个意思。水是人类最初的记忆,有人的地方肯定有水。水有形,也有名。比如滚滚长江,比如滔滔黄河,比如西汉水,比如渭水等等。诗人眼中的水,正在以雪的形式跌落人间,那么雪是否是冰冷的化身,再引申就是寒凉的意思了。在土地上形成的天池,也是水的形状。水,总是在土地之外裸露着它的身体,在大地之上裸露着它的心声。比如那些流进长江的水,在诗人笔下,长江成了水的宿命。这个“宿命”,在这里是归宿的意思,但同时这个归宿又有强迫的意思。紧接着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反转,“一群人,终将走向坟墓的归途”。是的,或许坟墓才是人类最终的归处。诗人借以水的雏形完成对于生命的追思。生命是什么样子?在这里,生命变成了水的样子,而水的归宿在长江,人的归宿在坟墓。这两句表现出了诗歌语言的层次感,让诗意更浓,让诗的韵律更有节奏。诗人写到这里的时候,又是一个转弯,“剩下的世事,一棵树的枯荣/有谁窥见,又有谁来命名”。从一个深思中折返回来,从写实反转到思考,这是诗人对生命、对人生的思索,也是一种近似无奈的诘问。有形的世界里,我们所看见的东西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但是还有一个无形的世界也同样存在着。现实乱纷纷、忙碌碌,像快进的电影画面。只有那个无形的世界,仍留有一份安宁。我们都在现实世界里,走着,跑着,哭着,笑着,努力着,奋斗着,无奈着,困惑着……可没有人停下脚步来思索。诗人的诘问是无奈的,也是无力的。而这种无力的、无奈的诘问,也正是这个纷乱的世界里最为独有的一种声音。诗人正在试图用诗歌来唤醒什么,或者用诗语言来探索、寻找什么。但终究还是在一个无可奈何的落点,写下无可奈何的文字。而诗歌此时也完成了诗人心中的探索和诘问。
 
  在石峡

在石峡我看见的山 
亘古耸立没有什么改变 
只是一些树一些草 
绿了又黄黄了又枯 
像一些过世的人 
走入一片片厚土中不再出来
 
这些年,我看着对面山坡上的树 
山不长高树也没怎么长大 
惟有河谷的风吹着 
呼呼地吹过四季 
一些姑娘长大成人 
像春天的花朵被人摘走
 

  石峡,是甘肃省陇南市西和县境内的一个镇。诗人曾在石峡派出所工作,长期坚守过的地方是有情感的。魏老师写过很多关于石峡的诗,而这是期中一首。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对那个地方产生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和不舍。诗人清清楚楚的记得那里的一草一木,正是因为心中所产生的依赖和不舍,才会如此的依赖那个地方。山还是那座山,树也还是那些树,草也是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但那些过世的人,他们走入一片片黄土,再也不出来。以具象的物来描写匆匆流逝的时光,第一节最后一个转折,将时间拉长,而这种长度是无法用现实中的任何东西来衡量的。人总不会像那些山一样,永恒的屹立于尘世,也总不会像那些树和草一样,叶落还有重新抽芽的时候,枯萎还有重新葱绿的春天。人的生命,只能向着脚下的土地,向下无限延伸。此刻,生命的长度又是什么?是一把黄土还是一座坟墓,是一个人名还是一块丰碑。那么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只有那些山还在,只有那些树还在,土地仍然是留在这个世界里最厚实的东西。第二节写树没怎么长大,姑娘却长大成人了。在石峡,诗人看着那些山,看着山上的那些树,看着山上的那些草。青了又黄,黄了有青。看着那些过世的人一个个归于黄土,从此不再相见,看着小女娃长成大姑娘,穿上婚纱出嫁。时光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消逝掉了,岁月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磨灭了年华。我们都要老去,而诗人也正在这场时间的尺度中,感受到光阴覆盖的世事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深。
 
  回不去的故乡
 
母亲没了,我把她埋进土中
父亲也没了,我把他埋进土中
几千年的厚土,还是埋人的那个样子
还在老人山向阳的坡上
 
老房子没了,挖掘机一下就挖掉了
土墙,木门,青瓦,不堪一击
路荒芜了,野草开始疯长
没有父母的地方,渐渐让人淡忘
 
在热闹的大街,在拥挤的人群
我们走着走着,就把故乡走丢了

 
  “故乡”是文学作品中一个既宽泛又长久的话题。有多少诗人写过故乡,没有人统计过。但是关于故乡的诗歌在每个时期里都是层出不群的。故乡是什么?故乡是我们出生、成长、生活过的地方,是在我们心头拓印过记号的地方。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乡,我们怀揣梦想的时候,故乡也被我们揣在怀里。诗人从母亲和父亲的去世开始描写,一点一点深入。故乡是什么?是厚土,是生养庄稼的厚土,是生养牲口的厚土,也是生养人的厚土。同时,故乡还是埋人的厚土。生于斯,长于斯,死了还要埋于斯。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人的归宿,也是生命的归宿。第二节里虽然说老房子让挖掘机给推倒了,即便是老房子还在,诗人心里的故乡已经坍塌了。推土机是什么,推土机代表现代文明,而老房子里装着的,只能是远远的过去。在诗人笔下,父亲和母亲才是故乡的代言人,他们不在了,诗人心里的故乡还能如初吗?此时,故乡真正只剩下一个可怜的名词。在诗人心目中,连这个可怜的名词也都是瘦弱的、孤独的。就像那些肆意疯长的荒草,它们摇身一变成了故乡新的代言人,故乡真正的荒芜了。热闹的大街上,拥挤的人群中,走着走着,就把故乡给丢了。重新回到现实,而此时此刻的现实正是故乡覆灭的凶手。如果没有热闹的大街,如果没有拥挤的人群……故乡仍是故乡,老人山还是那个知冷知热的老人山。在这里出现一个反向思索,诗人在心里暗暗发问,繁华真的可以覆盖一切吗?连我挚爱的故乡,也要为这眼前的繁华做陪葬吗?现实与生活,终究成了诗人心中一个又一个没有答案的问号。
  在这首诗中,诗人以悲凉的口吻回味故乡,回味故乡的一草一木,回味故乡曾经的热闹。回味也只是思想里的某种飞跃,而现实中,故乡已经沦为荒芜。在老人和小孩守候的农村,故乡已经荒草丛生。就连留守的老人和儿童,此刻也变成那一丛孤独摇曳着的荒草。在这首诗中,故乡像一个覆灭的时代一样,骤然在人间坍塌,现实中,故乡正在一丛丛荒草疯长的过程中蜕变着。诗人的眼睛看得见过去,看得见现在,但对于未来,故乡的样子究竟会成为什么样子,不可知晓。
 
  搜山
 
严冬中,枯黄的草木是一堆虚词
支撑起冷风嗖嗖的山梁
脚步踏着浮土,走过
恍若人生的虚幻与苍茫
 
一声鸟叫,一只扑愣的雉鸡
在冰雪的青麦苗地上,行走如飞
更远处的山峦一片模糊
像世间的猪油,蒙住人心
 
  
“枯黄的草木是一堆虚词”,多么巧妙的比喻。“枯黄”这个词用的极好。 明代刘基 《诏书到日喜雨呈石末公》诗:“甘雨恰随天詔下,冻云应与地图开。枯黄背日纷纷落,细緑迎春苒苒回。”此诗中所用的“枯黄”是指凋残的黄叶。巴金 《新生·五月十九日》:“草地上有几处已经现了秃顶,枯黄的草倒下来。” 柳青 《创业史》第一部题叙:“有的说着说着,大滴大滴的热泪,就从那枯黄的瘦脸上滚下来了。”这两处所用到的“枯黄”一词,则与陇上犁《搜山》诗歌中“枯黄”一词意思相同。此刻,眼前的一堆草木也是完美的。在诗人眼中,这一堆草木是活灵活现的。“支撑起冷风嗖嗖的山粱”。是什么支撑起了冷风嗖嗖的山粱,正是那一堆枯黄的草木。枯黄的草木是虚词,那么什么才是实实在在的呢?“荒凉”才是实实在在的,因为那些枯黄的草木,因为那个荒芜的山粱,因为脚下的黄土承受着千年孤独。脚下的浮土尽然成了人生的虚幻与苍茫,那么人生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生,什么才是真实的呢。第二节中的一声鸟叫似乎惊醒了什么?恍惚的人间在这一声鸟叫声中被惊醒,可更远的远处又是山峦起伏,诗人说“像世间的猪油,蒙住人心”。这首简短的诗,以跌宕起伏的韵律描写了一个生活场景,这个场景是实实在在的。但在诗人笔下却又是忽隐忽现的、迷迷糊糊的。《搜山》这首诗,用了三个场景,勾画出一个画面,可画面后边隐藏的是诗人对于人生、对于生命的诘问与追溯。
  陇上犁,西汉水流域重要诗人之一。十九世纪末的八九十年代里,一群诗人在古老的西汉水流域走了出来。陇上犁这个名号也是从那个时期开始出现在诗歌界。现实生活中的陇上犁,和他的诗歌好像有很大的差距。在现实生活中,他为人豁达。在公安系统中,他是肩扛使命的捕快,可就是这么一个服务于人民的捕快,用手中的笔勾勒出另一个自我。诗人陇上犁,在其诗歌作品中一直构建和呈现一种完全意象化的美,我更倾向说成形而上的美。对于人生、生命、生与死的追溯和诘问,在他的诗歌作品中随处可见。陇上犁诗歌作品中所呈现的东西,绝对不仅仅是记录生活、描写生活那么简单、浅显,他以诗歌的形式来向土地、树木、花草、人、甚至鸟兽,发出一个又一个的追问。生命的意义,人生的意义,生和死的意义,这些近乎哲学性的问题,成为他诗歌作品中的一大亮点。所以说,从陇上犁的诗歌作品中,读的出一个“大”字来,这个大是他对于宏观事物以及事物背后隐藏的神秘感的追溯。比如说人生,比如说生死,比如说生活。他不写一边一角,却用那些边边角角的生活场景来勾勒诗意画面。诗人的眼睛看得见过去,看得见现在,也追溯着遥远的未来。诗人陇上犁在他的诗歌语言体系中着重加进哲学思索,以追问、探索、寻找来完成语言在诗歌中的组合。诗歌写到最后都是意象的,可高明的诗人将意象藏在一个个具象中。陇上犁很多诗歌来源于他的生活,他的经历,或者一个生活场景,或者一个工作场景。比如说写父亲和母亲,都是很现实的生活场景,比如说《搜山》,我觉得就是工作场景。诗人是捕捉语言的猎手,是组合词汇的军士。诗歌语言的构成,离不开诗人敏锐的观察和细心的捕捉。陇上犁诗歌中形成的哲学思索体系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如果我们把生活原原本本的搬进诗歌里,那就不成体统了。诗人陇上犁的诗一直在思索着、探究着、寻找着。也正是这样,他的诗歌才会耐咀嚼、有意境。
  西汉水,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湾虹,砸在了陇南这块土地之上。正如历史上的仇池国一样,在西汉水流过的地方屹立了二百多年。这样一个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地方,山是养人的山,水是养人的水。而诗人陇上犁,正如一块锃亮的犁铧,在陇上江南这块土地上耕耘着他的诗篇,也耕耘着他的生活。
 
2020年12月6日深夜完稿于北京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