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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六章)

2018-10-28 作者:桂兴华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桂兴华,上海文广影视集团国家一级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上海师范大学、上海电影艺术学院、上海电视大学兼职教授。桂兴华诗歌艺术中心理事长。

叛逆者彭湃
  
  彭湃生于海丰县龙津河东面的海城镇。
  今天,两旁的树叶都绿得发亮。小车的四蹄都染着花香。
  美景和许多、许多年前的故事,一路往后退。镜头里:你豪华的祖宗、你朴素的本性,都被招展的花群虚化了。
  我的怀念,却把你聚焦成一颗能引爆一连串思考的火种。
  
  是的,腥风早已飘过去,血雨也早已被擦干。怒涛平息。
  那种夜色中紧张召开的会议,唯有在广场上铜铸的雕塑群里才能找到。
  时隔这么多年,路过这里的我,还是在你凝固的眼神前深深地遗憾。
  这遗憾,刺刀般割过我的心尖:当年,层层危机中的那一线希望,怎么就没能把已经被毒打得手和腿都骨折的你救出?!
  忠诚的身边,必定暗缠着叛变。你被一位白氏秘书出卖了。
  
  枫林桥一带。押送你的囚车马上就要到了!
  最后的机会,从皮箱里抽出了一批崭新的德国造20响驳壳枪。但偏偏这些枪身上的黄油,竟没有来得及擦去!
  要命啊:子弹无法上膛!我们,怎么向露出凶相的叛变射击?!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囚车,在四周荷枪实弹的保护下,缓缓从历史的身边驶过去了,驶过去了。
  叛徒的阴谋得逞了。
  那年4月,背后伸来的那双手,却在上海扳动了手枪。魔影占领了江畔的一幢幢高楼。《大浪淘沙》里的觉醒者,被那场叛变突然袭击了!
  多少天真被缴,多少真诚被杀!
  此刻,红队员们,只得在严密的警戒线里,无奈地默念着你的名字。
  你倒在龙华塔下,年仅33岁。
  而建于海陆丰的中国最早的苏维埃政权,就是在你手中诞生的。
  
  今天,我看到了你在狱中用左手写给党中央的那份遗书。
  我记下了那位少女导游的述说:她一听奶奶讲你的故事,就会掉眼泪。
  可不,现在,我的笔杆里涌出来的,也是一滴滴泪。但泪的分量,毕竟太轻。一个被叛徒出卖的真心英雄,竟被涂上了"叛徒"的罪名!
  你的全家儿孙,竟被新的暴徒们追杀!被你解放的那些歌喉,那个时候怎么无言了?
  已经死去的你,被整成活的“叛徒”!
  那真是个真假完全颠倒的年代。假的在到处打“假”。真英雄的后代竟被拖来拖去地批斗!连你那位干干净净的母亲,也被以“地主婆”之罪一把揪出。
  红场,被粗暴地刷成了一片残黄!谁在叛变?……
  
  今天,就让我在你家东侧书声朗朗的“得趣书室”里,在真正组成中国红的这一抹颜色里:温习温习厚重吧!
  你成了本阶级的叛逆者。
  你的表白,就是首先焚烧了自家拥有的那么多叠佃户的地契。
  广场上的熊熊火光,映照出你那张大地主之子,不!农民之子年轻的脸。
  一张叛逆者光荣的脸。
  你的叛变,把自己拥有的千亩良田全部分给了穷苦。再多的金银,也抵不上你叛变的价值!敢于对财富叛变,需付出多大的勇气。
  另外一些叛变,恰恰为了谋取或者保住自己的财富。
  而你,这位“少爷”赤着脚与遍地挥舞的镰刀们,一起走进了昨天的诬陷与今日的丰碑!
  你激动的每一根乌发,至今还舞动着豪情。
  你的叛逆之路,每时每刻是一本读不完的书。
  在我一阵阵泪的热潮中:真正的叛逆者,是一条永远不会沉没的船……
  
  
板仓的女儿再也不颤动了
  
  1930年11月14日清晨,杨开慧在长沙浏阳门外英勇就义,年仅29岁。
  板仓。
  青黛色的珠影山和飘峰山下,平江如镜。老农的牛还在鞭的敦促下,踩着潮潮的泥。塘水幽幽。田里的红花草开得正盛。青松拥抱着翠竹。
  你的故居、生平业绩陈列馆的路边,文静清秀的棉花坡前,撒开了许多摊位。入夜,湘阴两县的交界处,蛙声一片……
  你留在识字岭上年轻的最后之声,是“砍头只像风吹过!”吗?……
  
  板仓:梦见你还是在父亲身边。听师生们纵谈国事、批评时政。
  板仓:梦见你还是岳云中学的第一批女生,打破了湖南历来男女分校的传统。你是全校第一个、也是唯一剪成短发的女生。
  板仓:梦见你还在严酷的白色恐怖中,联络着,执教着,组织着,领导着。用好学对抗着禁锢。用奋发飞扬着青春。
  板仓:梦见你还在一勾残月下,在北京的法源寺与毛泽东一起为父亲守灵。眼中对流着多少心思?
  
  板仓。你倒下的那一刻,怎么这样惨烈?
  你在家中被逮捕。
  一位贤妻良母,被抽皮鞭、被扎竹签、被踩杠子,被反复折磨。
  敌人又诱逼你与丈夫公开脱离关系。你说“死不足惜。”军阀下令开枪。
  你中弹后,并没有当场身亡。两只手在地上抓出了两个深深的洞。
  下午,刽子手又向你补了一枪。
  于是,你的手,再也不颤动了。一边脚推摇篮,一边为毛泽东誊抄和整理文稿的手,再也不颤动了。“秋收起义”后,为毛泽东做衣服和鞋子的手,再也不颤动了。
  
  板仓。满天飘洒着《蝶恋花》一词。万里长空皆是倾盆的花之雨。吴刚和嫦娥都请你观赏:这片田园上空的烟花燃放。
  你是其中怒放的一束。
  但你灿烂得太短、太短!
  你还挂念着朔风中的丈夫:“足疾可否痊,寒衣是否备。孤眠谁爱护,是否亦清苦”。
  你啊你!“汽笛一声肠已断”。“开慧之死,百身莫赎!”
  板仓啊……
  
古田:寒冬里的播种
  
  1929年12月28日至29日,红四军第九次党的代表大会在福建上杭县古田村召开。会上,毛泽东作政治报告,朱德作军事报告,陈毅传达中央九月来信。大会选举毛泽东为前委书记。
  
  大雪纷纷在说:还没到春耕的季节。
  你却调控了气温:两天的会议,不是犁开了厚厚的冰层?
  你那么憔悴,就是因为你极有爆破力的思想在寻求播种。
  这是势必燎原的星星之火啊!
  
  田,是中国的根本。
  中国这支红色的军队,离不开田。
  枪杆子如果不是从农田扎根,然后逐步包围城市,井冈山下的路,怎么延伸到一座座村庄、一把把稻谷、一枚枚吐露幻觉的绿叶,和一所又一所的曙光小学!
  有了一锨锨、一镐镐开出的田,才有了这一双双茁壮的脚!
  每一个“石榴开花心里红”的战士,都是一颗储存的种子。
  所谓解放,不就是为了让漫山遍野的梦乡都能扬花吐香?
  政治和军事的全部内容,有时被“千年苦水一口吐”的农田一言道破。
  农田越是荒僻,就越容易编入本是“泥腿子”的前委书记最要紧的事业!
  
  梅花山南麓。
  古田村的田,体积等于1929年强劲的风乘以一杆枪的高。
  不理解也罢,拒绝也罢,反对也罢,仇视也罢。
  寒气逼人。你硬是在协成店满是皱纹的木屋里,用单芯煤油灯的微光映照出一页崭新的党史!
  这是一封信。
  一封伴着破铁锅里几乎熄灭的炭火,在长夜里急就的信。
  收信人仅仅是一个怀疑者吗?……
  
  你即使从农田走出,还是把眼前的稿纸当成了整修过的农田。
  虽然是寒冬,但你稠密的农田里,麦秆依然一茎又一茎,油菜花还是一朵又一朵。
  昂着头,汇成了《采桑子》词牌里的艳黄一片。
  像红军战士挺拔着。摇曳着。张扬着。
  不知有多少亩,无边无涯。尽情招展自己的新军装。
  满眼就这么一种丰收的颜色。
  “红军来了穷人笑,铁树开花结鲜桃”歌谣里那种特有的颜色……
  
  从古而来的田啊,插过一期期脆弱的秧苗,也倒过一版版狂雨中的稻穗。
  如今,印出了新一张“毛委员和朱军长,骑哩红马来看伢”的红军战报,在廖家祠堂,在穷人自己部队的保卫下预告着喜悦。
  看,鲜嫩的战地黄花正一行行、一行行与一杆杆青松翠柏连接。
  收割者,将是旗帜上的那把镰刀。
  
“南京路上好八连”的那辆自行车
  
  “好八连”的事迹展览馆里,陈列着当年巡视岗哨的一辆旧自行车。
  
  迎着怪腔怪调;
  你透视着这个曾经没有早晨的不夜城。
  并没有开着吉普车,也没有骑着摩托车。
  巡逻兵的眼神,对身边无声无息的蜕变,特别警惕!
  
  即使扑面的风是香的,你,也没有晕,没有醉。
  今天,你静静地伫立在这里。
  你没有一刻,倒在那些闪着另一种色彩的门口!
  
  你那颗永远在赶路的心啊,是第三个车轮,转动着纪律和注意。
  使我们的许许多多车,不得不在十字路口深思……
  
再看《智取威虎山》
  
  那几页林海雪原,已经被我翻烂。
  西皮流水里的那几场北国风光,已经被我唱热。
  连看了八场,我还是珍藏起一张张票根。
  
  其实:猩红的幕布后面,情节还藏着一道道。
  连杨子荣的母亲,也不知道:
  她天天看到的那个打虎上山的,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杨宗贵!
  “特级侦察英雄”的一家:
  正在山东牟平县城南五公里的峪峡河村,全被打成“土匪家属”!
  
  捉座山雕的是他。“许氏四杰”是他。收“吴家三虎”的是他。
  擒姜左撇子的是他。剿惯匪九彪的是他。
  截马喜山的是他。堵谢文东的也是他。
  翻出那张战斗模范大会上的集体照。
  寻找那位戴大红花的小伙子。
  真相,何时被哗哗的眼泪洗出来了?
  历史在牡丹江市海林烈士陵园中惊呆。
  
  天嘎嘎冷,谁乘上了小火车,在梨树沟后坡唠得雪花满天……
  他曾经不费一枪一弹,说服400多个土匪缴械投降。
  给战友们烧水洗脚、烤鞋补鞋。坐在炕上,有道不完的《三国》、《水浒》。
  乱窜的散匪在狗皮帽子下向小分队开了一枪。
  中弹后的他,只有31岁。
  
  他的遗像,终于被找到。
  黑牛背说:“迎来春色换人间”的真正舞台在此。
  闹枝沟作证:这一块纪念碑,终于能写上籍贯了。
  过问此事的周总理,也该欣慰了。
  曲波的钢笔,不再流泪。
  为了将英雄从冬天里救出;
  须多少阳光,积雪才能化成真正爽口的春水!
  
人民路上
  
  我曾住在上海人民路上。
  
  人民是善良的。
  所以,佩上满街的红花来送我。
  相信北站后面的一次次停靠,不会给我带来满面风雪。
  
  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厢房。
  雨点,总在矮檐下淅沥淅沥地押韵。
  退休工人手摇的铜铃,一声声叮叮当当地祝福。
  隔壁就是塔状的“大世界”。
  门牌上的繁体毛笔字,留有父亲的体温。
  我曾提着靠椅,去袜厂的门口乘凉。
  书店里聚集的故事还能借吗?
  
  人民和我一起去零拷啤酒。
  人民和我同享“堂吃西瓜”。
  人民在黄梅天的客堂里唱评弹。
  人民不会变魔术,只爱看。
  人民是几十家煤球炉围成一圈。
  人民是细绳吊下的一只公用灯。
  人民端着盛满苹果片的茶缸去搓麻将。
  人民在楼上楼下喊着传呼电话。
  
  谁在小菜场里挑挑拣拣,掏着皮夹子角落的硬币?
  谁在橱窗前左拣右选,为我送来一家一份的贺礼?
  人民的肌肤不太细腻。没法比较口红。
  弄堂被自行车挤得更窄。
  还不习惯从轿车上伸出的皮鞋尖。
  
  人民是有向往的。
  即使眼前只剩下一大片瓦砾,还相信新的家会被绿树环绕。
  谁欺骗了人民,他就不配走在这条路上!
  
  选自桂兴华散文诗集《靓剑》、《金号角》、《南京路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