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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片——2020年》(组诗)

2020-11-19 作者:陆健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名诗人、书法家、中国传媒大学教授陆健新作快递。

                 
想念樱花
 
想念樱花。珞珈山上的樱花
东湖边瘦瘦的樱花
虽然身子弱,看起来含羞怯怯
它们却是不肯抽泣的
 
疫情肆虐的季节,樱花
还是挣扎着从枝头挺立、绽开
怒放。怒放啊!每个
花蕊和花瓣上喷涌着悲愤
 
春天有时并不那么可靠
春天腋下有时藏着冷风阵阵
樱花的美,樱花的凛冽
 
东京都、爱丁堡,全世界的樱花
都亮出不可凌辱的芳菲
它们的蓓蕾虽小,也是拳头
也是对生存和主权的宣示
 
虽然珞珈山的、东湖边的
樱花病了,它们身子弱。虽然
很多书病了,周围的很多人病了
 
  2020年2月27日。
 
路  过
 
从超市滚梯上来
见到那人,在擦落地窗
 
天空有污渍。他擦
湿痕依序排列,像简单的字
像一些笨拙的笔划
 
流云碰碰他袖口,移开了
他擦,时间的阴影。他擦
太阳昏黄,光斑摇着他的脸
 
他擦去自己的身形,臂膀
只剩一只手,持续搓动
 
他擦去了自己的手
只剩下大片的透明还在
     
  2020年3月25日。
 
每天,那条鱼
 
那条鱼躺在案板上
我刮鳞,剖腹,清洗,上锅蒸
 
好像还是它
第二天又来在案板上
 
好像昨晚已将
一堆残渣般的自己粘合,缝合
 
它大口大口喘气
穿好波光粼粼的新衣,忍痛
回到河里
 
现在,它就这样定定望着
葱花,姜蒜,还有一杯土酒
 
 
  2020年4月22日。
 
有思想的猫
 
小灰别是一只有思想的猫吧?
这对它可不好
 
太太在厨房喊,小灰
你是不是又爬桌子了?
 
小灰跳下来,但只降落在
椅子上,挺直脖颈
顽强地盯着那几块猪骨头
 
它想,为什么我只能
用桌下的瓷盒,你们
却霸占铺着条纹布的餐桌?
我一定要忍饿,等你
收拾完乱七八糟的灶台?
 
四楼韩阿姨说,我们家二哈
坚决拒绝剩饭。要冲它吠几声
一定比它的声音更压制,才听话
难不成把我们也当成了狗?
 
小灰没出过门。它不懂
“人”的概念。并且它也同样
不服气。歪着头,觉得
 
我们三口的“喵”声很没教养
我们呆笨地用两条腿走路
并且我太太
连漂亮的胡子都长不出来
     
  2020年4月24日。
 
左手的书写
 
诗歌这门古老的手艺
传承至今,如此摄人魂魄
 
我把电脑推到旁边,用手写
我调动右脑的形象思维
左手,铅笔——是我的工具
 
汇拢我用尖喙寻找食物的
艰辛,快乐时的癫狂
它们在知性感性的合谋中
生成词句之花朵
 
被笔尖刺破的虔诚心脏
流着真实的血
我知道拙能胜巧。这饱满欲滴
的果实,完全配得上赞誉
 
可我稍稍后退一步,它
竟然瘪下去不少
我顿时被挫败感淹没
 
它把我推到
一个读者的位置上。有点像
冰鲜层的格档
 
它把我推到
比别的读者更远处
这残忍的真实。这种
从屋子里走出来感到的公平
     
  2020年4月26日。
 
词的尴尬
 
比如特朗普。不提他
这个人我不太喜欢
 
比如市长。官太大
那就比如科长吧——实词
 
比如之乎者也——虚词
——古代汉语中的除外
 
比如啊咦吆喝,需要参考
发出声音的是啥表情
 
“妈的”的“妈”,实词。那
“的”就不知所云了
 
“花钱”的“花”,动词。常常
预示一种行为。而钱,也许是
 
巨款。但是在没钱人那里
不是虚词还能是什么?
 
奋斗怎么解释?在抵达目标
之前不肯显形,我眼花了
 
借您眼神使使。虚无也不仗义
让哲学拖着鼻涕跟在它后面
 
词是重要的,重要到指陈万物
的程度。虚实却暧昧不清
 
它欢欣或痛苦,纠结或焦虑
看它和别的什么词结伴而行
     
  2020年4月26日。
 
周末生活
 
太太观赏电脑的亚洲电影
儿子在手机上浏览欧洲科技
干脆,我捧起一本写美洲的书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
把世界抱着,把世界狠狠地爱着
 
屋子很安静,天气也晴好
中午了,谁也不抬头
谁也不提做饭的事。就这样爱着
 
好像要比一比耐力,比比
亚洲,欧洲,美洲
谁最能抗住饿
 
  2020年5月11日。
 
隔壁兜兜
 
兜兜昨晚做了个梦
刚起床,天就黑了。窗前
迷迷糊糊的流星滑下去
空气中飘着鱼眼
很多国家的食品柜里摆着节日
竟然没一个不是儿童节
高楼长得像裤子
腰带上插满旗子
每个班的数学课代表——
银行家,最卖萌。4加4
老师让它等于几它就等于几
男人女人攀比新玩具
瞅准机会,大个子
就抢邻桌的零食
那只背着花朵的鸟
在扯风筝。云彩在叫
街道上的人,真多
他们穿过房间
有的领到两颗糖,有的三颗
有的领到一张糖纸,包着晚安
       
  2020年5月26日。
 
巷口在前面
 
街巷如空空的裤筒。时间在走
急缓如呼吸。如等待,却不肯停留
 
只有长短节拍的音乐,饲养听觉
更多是消失无声,哑默
 
我确信,憎恶来过,热爱来过
宽容也来过——它很失望
因为所有人都不配得到原谅
     
  2020年6月8日。
 
蓓蕾状病毒 
 
大家都这样了。还奢望写一首
无可挑剔的诗多么不合时宜?
惶惶不可终日,似乎是定数
我查查《黄帝内经》。隔七八年
来一次,虽然并非好主意,却
只能认命。睁大眼望着自己能否
见到明日黄昏的人,竖起耳朵
一声咳嗽绊倒一个勇士。盗贼
最想做的,是把自己身体里
的病毒盗走。破折号的病毒
蓓蕾状的病毒,视觉上残酷到
足以让马其顿方阵丢盔卸甲的美感
奔跑的、逃跑的、人们粘着
泥土的鞋子没能追得上的病毒
高超音速飞机无法追上的短跑
或长跑名将。他不停下,终点线就
没有意义。他说,我毫无兴趣
与一向自命不凡的诸位有所交集
我是这星球上比人类更早的客人
她说,我有我的生存权。如同你
它说,慌慌张的人们啊,你是谁?
大亨与流水线上的工人要算算账
看谁欠债更多,谁的价值是负数
对于我们,那第三人称的病毒
它们对自己可是惯用第一人称的
人称和对错一样,是个伪命题?
显微镜下才肯露出面目,人们视力弱
宽恕人类吧。病毒生活的妥妥的
它有时不幸落在你我的道德上
指责是弱者的专利。强者忙顾不上
章鱼用整个身体呼吸。想知道真相
永远需要你多活一刻钟。黑手党和
拆白党。你熨得平展展的燕尾服
后背上的风雨飘摇。昨夜生死之战
胜出的是我?另一支球队?或仅仅
是那只被踢得鼻青脸肿的皮球?
现实,达尔文和霍金彼此的问候?
以前与未来,都可以成为
  2020年初
的一天。发现,发布。成功和耻辱
谁的胳膊更粗?更坚挺?黄金,美元
石油,多巴胺?帝国荣光像叠皱了
的床单一样给放进橱柜?永恒
是思想的事情,肉体可不听那一套
过于流畅的诗歌遮蔽诗歌
括弧像购物筐把行为概括了进去
被涂改的脸。他看见一个自己倒下
又一个自己挣扎的不堪之状。所谓
荣誉的冠冕还在喂养一代人的野心
天地大慈悲心。咀嚼的动作
有时突然停止一下,老者的额纹
辐射在婴儿面部。肠胃的哭闹,如
乐队的新手练习着意识形态的铜号
真理是除此之外的选择性遗忘
马尔萨斯出现在阒无一人的广场
一阵腥风从中世纪刮来。万人灾难
早餐的洋葱头和预言?以往的死者
四处穿行。实验针剂培养锋利的
见习护士。某某音乐大厅为椅子
为灯光演奏。蛊惑。胡言催生乱语
他们责怪活着的人动了他们的细软
天空刚濯足,雄鹿的角枝体验疼痛
舞干戚的刑天的威武再次出现
口罩,防护服。人类在行动中
有什么冒犯了他们肺部、肝部的
城池,他们的等等要紧部位
还没学会和病毒和谐共处。地球
头上的虱子。理性工具。反逻辑
国情咨文。被倒过来宣读的
救世主张。石油定价权。英雄主义
的梦想,比金帐国、奥斯曼帝国
膨胀的梦大的多。股票正上涨呢
也有熔断,切香肠般地切入
这次冠状病毒放马过来,也并非
趁乱掠阵。岁月拉下脸。一千位
科学家围绕一个危险的沉默敌手
提出厚厚一摞让步条件。疽痈
创面。身体亮灯的部位。中医
所说的炎症。冰川的并发症
潜能,其实活着已纯粹侥幸
维生素,延缓衰老的阿司匹林
 
  2020年开端,人类与冠状病毒
能否算作一个阶段性命运共同体?
对化妆术和美容业的批评
实验室。中东交火,认死理的
准星,随意闪亮的将星。大官
和器官,树叶和肺叶,果实和硬块
这次大瓦罐不幸只能装到小瓦罐里
人和病毒,很难说是哪个方程式
入侵了哪个方程式。变异。代际
谁是乞丐?谁的帽子里窜出蜥蜴?
举起的手多过投票的手。谁在祷告?
谁以善良的名义领取赏金?信仰的
头颅,布满街道的便帽。明天是
不稳定词。抗体如电子车票
除了寂灭,别的基本都吧唧着嘴
尝试过了。绘画在墙上发表演讲
海里的生物,你不懂而已。一把
尺子,从这边开始丈量是自由
主义,从另一侧开始是极端主义
乌龟背着水井它自己渴死
北美、西欧,印堂发亮的政客
眼珠转动轮盘。或者大神,巫师
或者强盗,船头的旗帜上飘扬着
锯齿。肤色,种族,来自不同星球?
名词爬满修饰语的锈渍。赞美与问候
更适宜短句式。一些人的心脏和
下体同时紧缩抽搐。思维脉络
断裂式。分餐制。哑剧。撕纸的
声音,撕毁支票和撕毁债务的企图
朝前走同时朝后走,时间是筷子
的弯折,汤勺磕击汤盆中猪腿骨的
声音。音乐怕了它自己。恐惧中
透露出的希望的秧苗——草色
遥看近却无。谁的力量显露
好像鲸鱼露一下脊背?福音书安抚
圣经里的末日审判,每天。每天
可是,容我把面前的晚餐吃完
把嘴角的汤汁擦擦干净。不掉一个
饭粒,在这饥饿的地图上
         
  2020年5—7月。
 
虚拟婚姻
 
很多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么意料到的是否就不发生呢?
 
2120年,我青春英迈
准备拼足力气谈一次恋爱
当然那时候,不少人网络婚姻了
 
她皓首明目,编程设计般的
善解人意。我们就紧锣密鼓
过起了从未谋面的婚姻生活
 
感觉像如胶似漆的伴侣一样
不过在网上。异性之间的亲密
动作,无非这个那个不及物动词
 
抖音,直播,感官主义的她
通过伽利略程序,表达更肉欲
使我儒家道家的含蓄有所不适
但繁衍后代,在契约条款之内
 
对方说,生个天下顶漂亮的
我说,凡带个“顶”字,都
比较可疑。还是普普通通踏实
 
对方说,生聪慧的。我说
人类太聪明才把自己整成这样
每个人都细瘦成了一条信息
像拖着长长尾巴的绿豆芽
 
夫妻见面,全免。荷尔蒙顺着神经
集中在指尖——点击。急速频率
乃至于两点之间的直线
都不是直达,都像歪曲
 
彬彬有礼的争执无休无止。一次
忍不住骂了娘。当然,骂娘和
骂计算机没什么区别。我想想
还是不够绅士,就删掉脏话。鼠标
点错了位置,黑屏。就这样不小心
把自己这个人从地球上删除了
     
  2020年7月11日。
 
彼得的礼拜日
 
守林人的儿子彼得
明天要开学了。他要写
假期的最后一篇作文
 
断断续续传来——父亲
在隔壁木屋里的祈祷声
 
写自己的真实想法?老师
教导过。但真实是什么呢?
墙上挂着一幅地图
 
猛一看,地图像花花绿绿的
草地。再猛一看
地图像一张布满癣疥的兽皮
 
彼得的真实想法:到火星生活
没有夜晚,白日挨着白日
这样,游戏的时间更多
棕熊改了骚扰人类的坏脾气
一按电钮,病毒四散奔逃
 
他还没想好,是自己去
还是带了镇上的卓娅
和她脸上的雀斑一起
 
他的手持续忙碌在
复杂的仪器和操纵杆上
这样,他爱咬指甲的老毛病
也没有机会再犯
 
  2020年7月20日。
 
十二背后
 
大山里的一个孩子
那个六指男孩
九岁了,连书包都没抓住
他还能抓住什么?
家里穷,父亲生病
一个人能用手背抓住什么?
 
  2020年7月20日。
注:“十二背后”是贵州一个山区,过去很穷,失学儿童甚多,现已大有改观。
 
抄袭
 
我的小儿子在写作业
把书上的字抄在本子上
抄着抄着抄成了他的哥哥
抄着抄着抄成了我
 
我把毕业感言抄成了就职演说
抄成大学课堂的讲稿
让几百上千的学生跟着
抄人生,他们的路途
他们所有的不甘心
都要由别人打分,给生活打脸
然后相互抄袭苦涩的表情
 
但是不要把网络抄错成病毒
把和平的飞鸟抄错成战争的
飞弹。尽管把一位美女抄成
龙钟的老太太在所难免
 
钟表嘀嗒的声音不得不重复
枯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
和拐杖之间有一个抓握的动作
 
金融家抄数字,总统
模仿前任的签名
河流抄袭水海洋抄袭蓝色
这星球是谁的复制
黏贴在太阳系一角?
 
  2020年8月4日,东营。
 
大阪小说
 
小说是小人物的言谈。小说
是坊间的闲言碎语。除了
以休闲散淡为业的人们,谁听?
(我是个怀疑论者的中国学人)
 
据传这小说曾被不经意封存
——幕府时代的檀纸酣睡
两个陶罐对口合闭。它在广岛的
稻田、长崎水边埋没,幸运躲过
核弹爆炸的灰烬,辗转流落
(故弄玄虚?酷炫?卖萌?
它命中注定的流传所为何人?)
 
东亚大陆像簸箕簸谷糠那般
面朝大海,列岛无根漂泊
海面凸起的条片状陆地。宿命?
暗示火山爆发般难以测定的
诸多可能的结局?问句?只有问句
(历史地理,有时被如此粗暴地
简约,笔者颇含愤愤不平之意)
 
主人公在攀登文字的山岩,那山岩
陡峭到足以将人的五官与常识削成平面
模糊不清的脸。那人行走,途径
古埃及、希腊城邦、弗洛伦萨,马德里
柏拉图与孔子典藏,双轮马车,鞭梢
指着所谓贤者智慧的各式面具。我在
那些早熟的宫廷内扮演过侏儒和小丑
(插图:一个狰狞骷髅的旗面
世纪们,纷纷然从那空洞中穿过)
 
蒸汽机起初没什么,相比它后来的
不可一世。计算机,精密仪器,刻光机
一纳米和一光年也许同样远。强权
黄金。贬值于债务债权转换中的货币
(文中夹杂像是量子纠缠、量子叠加
的若干公式,类似外星的字符)
 
哲学由康德的星空到中产阶级趣味
共和体?民主制?NO!美利坚
匆匆过客的角色已无悬念。正手反手
雅利安人的机会也不再有。民族辉煌
上天赐予一次已是福分。土象星座
与海王星正形成吉凶交替的漂移的夹角
风,微风走着走着走成飓风。走成无
美感?或许?(想象。认知。犹疑
在此,作者与笔下人物发生了龃龉)
 
那戴钵卷的男人,穿和服的男人
在火山岩屑上眺望,用海啸日日淋浴
试把命运像旗杆那样握在手里
天空破裂,鱼群凶险。除了马里亚纳
海沟,仍有无数海沟饥渴蛰伏大洋深处
是否伊豆舞女因此手脚轻慢
表情略略呆滞有所思想?危机感的
波浪将不断拍死优越感的波浪?
喇叭口状的火山口嘶哑,喷吹着残霞
(S=logW。神秘的公式?民族的
选项?为什么下面加了着重号?)
 
我在唐朝最好的时代学习了长安
伦敦华盛顿暴涨之力量——汲取
我的血脉已输入足够生长。资源之争
宗教的仇杀最终图穷匕首见。种族屠戮
生化战争,基因突变?世界肌无力,谁来
扶稳她的身躯?腐败的大地,乌合之众
让人信与不信都感觉一场惨败的信仰?
剿灭时而等同拯救?谁徒然翻着眼白
翻不完黑夜?情义无价,无价就是不值钱
关公的青龙偃月刀也做不了三国的
开颅手术。问号如戟,曾砍倒无数人
(作者的叙述语气愈加强硬。慢
将成为快,轻航母将升级为超航母)
 
那斜体字写道:不远了。要来的终须来
我的陶罐,我深渊般的书写,只有我
全部的血液才能为它赎身显形,必将曝出
众人的罪恶与颤抖。和我有缘的读者
人类啊你在何处的危险中平安?
数亿年,几多文明自戕陨毁?排着队
彳亍而行。尽是些找不到出路、没出息的
文明形态。今日之高贵且卑贱的地球生物
能否延续?能否比以前稍稍出息一点——
比小脚趾还小的一点?(这诡异之作
居然完稿于——我染疴殁灭的2044年)
 
  2020年7月底至8月初。
 
大城市
 
软塌塌的,万籁疲软的夜
星散的灯火强撑着懵懂。如同
千百枚旧勋章别在赤裸的肚皮上
城市睡着,血肉的创口犹自言说
 
财富,美貌,梦话里它拼命冲撞
 
城市的晨接着就到。再次忙不迭
充血,勃起。脉搏不能梗阻,前列腺
不能发炎,报纸不能缺少头条
铁定憋着劲一直坚挺,在整个白日
 
也是冒了从此不举的风险
      
  2020年8月17日。
 
是夜饮酒
 
明天是我的生日
六十四岁生日,不可无酒
 
第一杯,敬我父母
带我来世上,苦吃蛮作
我面朝西南——洛阳邙山方向
再拜,流下热泪行行
 
第二杯,祝我妻子病体康复
有力气把笑意和菜肴一道端上桌
儿子能从游戏机里趟水上岸
赚个比我稍好一点的人生
 
第三杯敬我的朋友,尤其是
被我无意伤害过的人
我内心的感激和痛苦胶着
我的诚意,比这酒杯更满
 
敬天地之大,使我自知渺小
大,取我所需。我因为小
而不至于惭愧到没脸活下去
 
最后我要向酒敬酒
美好的夜,英雄的胆
你给过很多人。你慷慨
从不介意我把满满的杯子喝干
从不骂我是个酒鬼
 
  2020年8月22日。
 
时光从四面八方涌来
 
脚跟追着脚跟,时光正从四面八方
朝这里涌来。还有天空,还有
大地的方向。飞鸟,飞毯,飞蛾
 
飞鸟一面飞一面为自己的叫声数数
飞毯飞着飞成了飞机。飞蛾扑向火堆
春秋的轮毂,也许比唐朝的五花马
先到此地。长安如今叫西安
地球把脚藏起来,用头颅走路
 
山鲁佐德的嗓音不停传递着。今日
恰好是第一千零二夜。瑞士手表和
大本钟旁边的天文台仍然坚持自己的
时间概念。普林斯顿实验室保留加速度
 
只有道义和信用踌躇不前。它们伏在
时光的巨大翅膀上,有的摔下去
有的借势斜线而行。各种颜色、形状的
时光,有的以我们为食物,有的
饲养我们。我们正常,也许奇形怪状
 
苏格拉底的木桶重新在电脑里出现
我们在一次论争中打了两个败仗
娜拉出走时啪地一声把易卜生的书
合上了,她回不去了该怎么办?
 
孔德走错了路,他的名字和姓氏
不小心分开时遇到兽医给国王看病
2022年来时,绕开一位物理学家
的烧杯及其真空环境,证实正义
与道德离开空气也是无法存活的
光阴永远找不到属于它自己的座位
 
不休息。巴伐利亚的蜜蜂
准备好了狙击UFO的编队集群
吃白饭的颤巍巍的和平。我们
餐桌上的食物正被反刍成经验哲学
一条消失的撒哈拉沙漠的昨日河流
缠绕在被黜公主的手腕上
一位印第安射手单膝跪姿,瞄准
黑暗中我食指和中指间的烟蒂
 
核反应堆注入燃料。埃及长老
探头看到芯片,把头缩了回去
河外星系的箭簇也向这里俯冲
万亿天体被微缩进几颗人造卫星
 
发现鳄鱼豆牌美肤膏,高位截瘫者
运动器,价格裹挟着价值奔跑
一条鱼长在另一条鱼的尾巴上
排列千里以至于河流。夕阳
在一匹大象的残躯上化成脓血
火山准备了岩浆的行囊
 
回忆偶尔切断自己的退路。假设
如此壮观,艰难。还有一些美好
和叫卖。一只青蛙懊悔,已经
把千年前那片池塘吹成气泡
公孙龙自言自语:白马非马
重复到累了,干脆翻身骑了上去
 
产自奈良的无良印品。转基因
转动着,玉米转成财富收割机
面对所谓的错误,人们晃了晃
随即站稳了自认为正确的立场
阿姆斯特朗的一小步,人类的
一大步。关键是——必须迈步
超音速,光速,统称飞速。代价
为了明天的B付出今天的A
 
尤奈斯库继续用他的台词
把又一批歌女剃成秃头
靡菲斯特的灵魂找到宿主
他的身躯横着竖着在街上飞
像空中潜水艇。没有不可思议
时间的绣花针假如足够多
比大刀更厉害。莫非注定如此?
 
假如“莫非”是一个人的名字
那么我们呢?前辈们是消失
还是隐藏于我们的一举一动中?
或是来自明天的
混迹于人群的不速之客?
 
时光,你以往隔三岔五地
流来,如今结伙破门而入
把窖存的善恶之酒——那波尔多
或某处的酒桶木塞冲荡而开?
阳谋在酝酿中,阴谋附着在
葡萄表面,也能称得起上等原料
 
时光涌来。急匆匆黑着眼圈
铺设更多目的地不明的航线
安检,登机,把云彩割下一块
未来就是人总想跑到自己的前面去
 
我所保留的无用之用的忧虑
已经快用光了。是的,迅猛
向着这里踩油门,向着这一刻挂挡
公平不是这个星球的事,和初衷
时间之箭只射中了可能的靶心?
 
快了,疫情的、粮食危机的车
越造越美观。人们呼喊着乌拉
也忙于走进战火和饥肠
大地上所有的钟鼓将同时敲响
放射游蛇似的无数神秘裂纹
 
那位伤风许久、鼻音过重的元首
——当代西塞罗,褪弃古罗马风度
靴底朝上从演讲桌上下来
一个主义和围着它的主义们殴斗
抽象、逻辑,只剩半张皮
事物的摇椅压垮在它躯体上
 
未来的速度比回忆的速度更快
水的脚力火的腕力都要拔头筹
科学之手深入微生物脏腑地带
也深入自我细胞内部。映照
半边脸哭半边脸笑的尴尬表情
夹杂侠骨柔情的半新半旧
 
意义在哪里?无数新近发明
早已瞄准众多脑袋里的猝不及防
物质和暗物质,反物质却不是精神
火箭弹,太空舱,防毒面具
享乐主义分子驾驶一只海绵拖鞋
滑向天际外。纯粹。逃亡。有个
中国词叫远遁——比较文雅的贬义
 
听觉把鸟鸣拉成丝,丝绸的“丝”
士兵失去国土,只守卫手中的枪
金钱多得银行放不下,堆到病房
堆到贫穷的口袋中,堆到摹仿的
摹仿里兀自叹气——何不顺应民意
换个不伤人类自尊的说法?
 
时光带着更多未知强行进入
快了。我的眉头紧皱又松弛
松弛又紧皱,种植鲜花和苦菊
只能说走着瞧,多走几步,试试
快了。快了。广场上那尊塑像
双手抱拳,拳眼中挤出冲天喷泉
又像举起舞蹈着无边欲望的火把
 
强势的、驱赶地球流亡的时光
唯独无法颠覆一首忧郁的诗歌
 
  2020年8月22——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