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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宇辰:​书写人间之爱的方法 |《草堂》2021年第8卷评述

2021-08-18 作者:康宇辰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康宇辰,1991年生,四川成都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任职于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在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之余,也进行诗歌写作与批评,作品见于《诗刊》《钟山》《星星》《上海文学》等杂志。2018年获得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参加第37届青春诗会。即将出版诗集《春的怀抱》。

  常言道:“画鬼容易画人难”。如果我们在诗歌主题的领域对此话稍加引申,那么或许也可以说,书写“远方”“神圣”“伟大”反而容易,书写“人间”的事情反而困难。你见过远方吗?见不着的才叫远方。是有诗人表达了一种自我想象:一个持灯的使者,在神圣的黑夜里走遍大地。这些都是诗的应有维度,都可以成立。但是诗人如果从眺望远方和无限中收回目光,关注到自己身旁的亲人、爱人、友人,甚或陌生之人,那么开启的会是另一个诗歌维度:书写人间。书写人间的怕与爱、忧郁与快乐,书写爱人亲人与自己的关联,书写每天的平常日子而从中发掘出不平常。本卷《草堂》,就是一本记录亲情、爱情、日常生活的乐趣与滋味的人间之书,从中可以看到许多书写人间的诗歌路径。

  “封面诗人”荣荣的组诗《喜欢,自然深爱》是写爱情的,但不是少女稚嫩的爱,而是一个拥有更多阅历和人间体悟的成年人对爱的追忆、歌唱、低徊与高扬。我感兴趣的是荣荣在创作谈中讲了一个情境:“那人骑在马上,看到美娇娥站在桥边,哇,真正是‘眉如初月,目引横波’。她手拿着一朵花,放在鼻子前闻着,小心掩藏好豁口,不想让马上的俊人儿看到。而那人下意识地将微瘸的腿往马肚里靠,他也在掩藏。他俩都想成全这桩好事。”其实这是人间故事的一种特色。年少的爱情想象里,如张爱玲的《爱》中的邂逅,桃花树下,青年男女,都完全、美好、还没有经验过太多锥心的哀乐,但那只是一个完美的爱的理想。其实谁都有先天后天的种种缺陷,人生漫长,不能一直无视它们的存在。但美娇娥藏好豁口,骑马男儿藏起瘸腿,都以一个成全好事的热烈心情来对待邂逅,谁说这不是温暖而略带遗憾的人间真爱呢?对这个情境的品味,有荣荣成熟女性通透而不失温度的眼光。而荣荣的诗,写告别、写遗憾、写爱的过去与追念,她的诗里面有一个感情结构,就是美丽的爱的理想和现实中不如意或者说不十全十美的人生实际的张力。诗人在这个张力中写下许多饱含感情与一些痛楚的诗歌。美娇娥藏起豁口的时候,可以说是表达了对爱的期待和看重,但人生漫长,人人都有的缺陷让爱的故事曲折而充满人性的复杂,荣荣的人生阅历让她已经非常了解这些,那么要怎么去在这样的前提下书写一种人间的深爱?她的诗歌像曲折的爱的履历,记录了一个挣扎和执着的爱者。这个女诗人“更多时候她的任性还是一块斑驳的/圆石,被日常的油盐反复煎煮,/而你,一直停在远远的人间。”被日常的油盐熬着,但是石头般顽固,望向远方的爱人,我倒是觉得这“任性”的姿态也未尝不好,它也代表着一种坚持,何况“她的任性只在想象里”,像一种被渴望的、但不能彻底的心愿,而又内心清楚人间的事情自有人间的分寸。荣荣的诗,执拗里的通透是一种性格。

  本期的“实力榜”中,李志勇书写自然的诗歌如《高山上》《在山里》《李子花》等,庄严、寂静、出尘,但也不时闪露与人间的关联。如“在高山上人们埋葬过一条河流,埋葬过父亲/河水在泥土中再一次成为纯洁之水”,自然中是有贵重的人情的,但人情不会滞止自然的流动。而自然在李志勇笔下清洁、质朴、安静,带有一种难解的神秘。而梁积林的诗歌更显豁地以亲情为题材。他的《母亲》一诗娓娓道来,在行文中曲折地翻起一些洞察,给人一种温情而略带哀伤的人间晚岁之感。如写母亲的:“她说误差很大的过去/又说天马行空的未来/说到当下,她居然和去世多年的父亲/讨论起他们时好时坏的婚姻。”年迈的母亲看起来糊涂了,但内心其实有她自己的道理。和去世的父亲对话,讨论婚姻好坏,给人一种真实、平静而暗藏震撼的情感力量。夜鱼的诗写女性的情爱,平静中有隐含的饱满和热烈,她的宣言/组诗标题“让青春消失得高贵又艰辛”可以代表她的诗歌气质,这种诗歌中的感情是艰难的、有力度的,因为这种困难感和困难中的直面,显出了“高贵”。所谓“艳羡那时抵达的缓慢/要翻一座岭,要过好几条溪/在一路的陡峭和湍急里/揣热了不著‘爱’字的信纸”。女性的热烈,全都藏在含蓄的付出里,也矜持,也隽永。

  “非常现实”栏目总在讨论诗歌与现实的关系。这是一个古老的命题,但常写常新,本卷的诗人们也有自己的发现和表达。曾蒙的组诗《亲人》写到母亲的故去,在诸多表达亲情尤其是亲人死别的诗歌中也有着一种饱满的深挚。“我还会游离,在阵痛的骨灰中/逐渐升起落日/固定住无法治愈的时光。/而这一切,/都能把我变成一个成年的病人,/仿佛切去了翡翠的原石。”结尾的“切去了翡翠的原石”的比喻,写自己的失去感,非常精确,虽哀痛而维持着诗歌语调的平稳,是一个震撼的陈述和判断。笨水的诗歌,则十分语言俭省,且在平凡细微的事物中发掘诗性的洞见。《鸟鸣回答》有含蓄的讽谕性,而《急诊室》写道:“一对母女擦着眼睛,出门/掉在地板上的泪水/晶莹,透亮/把医院的四壁,屋顶/医生,病人/缩小在上面”。这是非常出色而朴素的描写,一滴泪包含了母女牵连和生老病痛,而它滴落在地上映照出医院小世界的万象,含蓄表达了医院中的人事以泪水为底色。汪峰则是一位技术工人,用他独特的职业体会写诗。诸如“他或她会反复打磨/他们的祖国,一会儿放在高远而寂寞的山岗上/一会儿放在辽阔而疾驰的火车中”。这样的句子把具体的个体劳动者表述为“反复打磨祖国”,用奇特的语言方式表述了劳动者的意义与自我定位,有阔大的视野和关联之感,而比喻不俗。刘春的亲情之诗,则朴素而动人,给我最多的感动。《春节前梦见父亲》追忆去世的父亲,写梦中的相见道:“昨天晚上你对他说/我想再吃一次你做的菜/不,我想再吃一百次,一千次/你做的菜。/他还是那样微笑着,不说话/转身就走了。把你留在黑暗中/热泪横流”。这个场景的描述,是那样温情而带着生活气,但父亲的转身就走,表达了与人间温情相对峙的、最不可抗的死亡的斩截。这首诗是如此平易,但又有篇末的不动声色的爆发力,是人间之爱书写中成功而好共情的一种。赵琳则深入生活,写出了一组表现医院病人以及人间百态的诗歌。他写《尘肺患者》,写出了细致的人间艰难,但其中饱含着人情的实在。他写尘肺病人的爱情和婚姻,“一些往事过于浪漫,一些悲痛刻骨铭心”;写春天代表的希望和美好生活,写亲人的相守和温暖,在一个医院的沉重空间中不时插入亮色,表达了人情对峙不幸病痛的力量。

  至于“最青春”栏目则依旧展览了几位优秀的青年诗人。师飞的诗,简洁、智性、富有学养,也有元诗的意味在其中。如“要做书记员,而不是秘书;/要热爱词语,而不是词典。//要修远,而不是隔云观山;/要心安,而不是凝视深渊。”这种表达有哲思有韵味,更重要的是,有关于生命的个人决断,整饬中露出灵光。周簌则喜欢以自然为诗歌对象,在花草风景与节岁的描写中,自然带入关于青春之爱、亲情记忆、孤独与渴望人情温暖的心情。这种诗歌方式含蓄而清新,有一种似乎接通了古典诗意的美丽。紫凌儿的诗同样爱写自然风景,但似乎倾向于以一种禅悟的方式在风景中获得自然的启示和一种人与万物的对话感。诸如“寄身山野,我不敢妄言生死/更不敢,高估内心的绝望,关于自身的悲喜/我除了接受,除了不断咽下眼泪/其余,已疲于描述”,表达了人在伟大自然面前的朴素的谦卑。刘建利的诗是年轻的感兴,但有一些句子干脆果决而且震撼。如“在每一个孤独的夜里/我都是一面墙壁,挡着一片废墟”,对自我的判断是那样干脆而隐痛,但生活中还有许多的执着,如《等你》一诗,用反复地“我还在等你”为起点展开想象,其实对人间的美好友爱是不能忘情的,这种饱满而阵痛的年轻感,是他的诗意特点。范丹花的诗歌则充满了典故的书卷色彩。她对话诗人、电影、歌曲、文学名著,总能从已有的精神产品上找到对话可能,借此吐露自己的生活体会和内心感受,有隐藏在典故后的个人性情。

  “大雅堂”栏目的选诗,仍旧精彩纷呈,题材多样。其中马兰的诗歌有女性的温情、细腻、对日常的细察,但是落脚处却有一种宏大的神圣之感。如《感恩》一诗,写对自然的美好感受而归结于“是的,经历的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在大地上生活是值得的”,并不显得跳脱,而有一种诗艺上的自然凸显和突然阔大,非常可取。吴虚谷写给去世父亲的《清明》则这样结尾:“坟前的杜鹃开了/那样的蓬勃/仿佛灵魂”。中国人不信灵魂,但杜鹃花“仿佛灵魂”,突然通灵而有了亲情的寄托在其中,而且是那样“蓬勃”,诗人的思念和寄托,与自然物我相映,饱含深情。

  在“中国诗家访谈”栏目中,诗人李亚伟接受吴向阳的访谈的文字稿也可圈可点,生动地记录了一个年代莽汉诗潮的前前后后,以及他们的主张、成就和风采,而对李亚伟个人诗歌生命的梳理,也给当代诗研究和理解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诗歌地理”栏目则呈现了“温岭教育作协”的诗人诗歌展示。这些诗人,本职工作都是教师,在工作之余笔耕不辍。其中仍有许多书写亲情、自然、爱情的好诗,显示了一种诗歌教育的成绩。

  “子美逸风”这一古体诗栏目,本期登载了李永康、葛勇、何革的诗,他们或写日常风光、或咏史讽谕、或表达人间情谊,吟咏之间,抒发了自己的怀抱,也展示了旧体诗的当代可能性。

  总而言之,本卷的《草堂》诗刊有一种或许无意但自成一体的选题倾向,那就是展示书写人间之爱的诗歌。无论是爱情的歌唱,或亲人的温暖、亲人死别的痛苦、祭奠、念想,或是人间草木的美丽,这些吟咏的题材都是如此平易,多数不涉及一种超越性的伟大或神圣,却在平凡之中自有耐嚼的人间风味。这些诗歌通过各自不同的修辞、风格、抒情与叙事路径达到了对人间生活复杂微妙的肌理的呈露,启示了我们诗歌的可能性是巨大的,诗歌的开阔的疆域是可以也需要不断被发现的,那么不妨让热爱诗歌的人们敞开感受的心胸,去广大的世界里发现美丽或深挚的、温暖或沉郁的种种诗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