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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禾|他从田野深处带回来数不清的星星

2023-10-23 作者:谷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10月15日,中国•柴桑首届“陶渊明诗歌奖”在江西九江柴桑区揭晓,诗人谷禾以其组诗《他从田野深处带回来数不清的星星》获“陶渊明诗歌奖·新田园诗人奖”。
作者简介

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 著有《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世界的每一个早晨》《黑棉花,白棉花》等多种。现居北京。


这些油菜花
 
这些油菜花开得像一场金色的飘雪
在云之南,峰峦叠障,春风浩荡
油菜花开满了每一个角落,萦绕着
飞舞的蜜蜂,更多叫不出名字的飞虻
它们的流连忘返是否昭示着我的来年?
油菜花懒得去想这些。更懒得搭理
缤纷的看花人,频频按动快门的人
它暴动似的开——一朵一朵的,
一枝一枝的,一片一片的
从平野到山坡,涌动的金黄
把情欲的花粉,挥洒入少女的眼睛
它甚至神鬼莫测地留住了老妇人的脚步
让羞赧又一次升上她皱纹交错的脸孔
哦,一切全因了无边的油菜花海
让她忆起苍茫一生的某个瞬间
甜蜜和芬芳,复活了她枯萎的爱情

这些油菜花——我在少年时光
紧追着迷路的蜜蜂走进一所破落的房子
猛抬头望见邻家少女乳尖的晕红
这些油菜花——我在少年时光
紧追着迷路的飞虻走近一座劈开的坟墓
忽然遇见祖先散落的骨头
这些油菜花——我在少年时光
紧追着它绵绵的香气走进短暂的青春期
沉迷于它深藏的花蕊和蜜
如今我又一次相遇它,在中年的初春
也有汹涌的晕眩浸漫了头颅内的苍穹

这油菜花在春风里开得多么狂野而恣肆
从我身边越过的人,方死方生的人
风吹薄的天空,白色和灰色的云朵
而我只有一枝开不败的油菜花
像芬芳婴童在大地的掌心迎风生长


少女致放蜂人

工蜂们衔着花的蜜汁
从花田深处回来
天近黄昏,木质的蜂箱还不曾敞开

放蜂人哦,你去了哪里?
你的车子停在蜂箱的包围里
难道你睡去了?或者陷入了另一片花海

不要走远。我反复对你说
不要离开你的蜂群
不要关严了它的酿蜜的作坊

也别离开太久。我对你说
不要离开你的蜂箱
不要爱上另外的蜂群。峰峦在转暗了

油菜花丛里还有迷路的工蜂没有回家
天色要黑下去了
工蜂的透明翅尖在黄昏里也有蜜汁闪光

追赶花期的养蜂人,我愿做你的小妻子
或者做一只晚归的工蜂也不错
骑乘你的衣杉和头发回来,随你打开所有蜂箱


苹果谣

枝头的苹果还是青涩的,但孕肚
已隆起,像养育着圆润的婴儿
短时间内,我还不会待她如孕妇,手牵手
寸步不离地呵护(她不求全部的爱)
她的处境如此微妙,只需一根悬垂的果枝
如姣好的女子,不发出钟表的滴答声
不动辄落泪,自虐,麻雀一样飞来飞去
或负气出走。我还记得去年留在唇齿间
的清凉,甘甜,仿佛神秘的涌泉
她绯红的面庞告诉我:她深爱这世界
当我递上斟滿风尘的酒杯,她闪躲着
回到树叶间,像极了害羞的小仙女
我曾看见她沐浴烛光的圣洁
沦落肮脏的垃圾桶后,也流下屈辱的猪泪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化一道闪电炸裂
或噗的一声闷响,喷溅出浆汁
傍晚抱一兜苹果回家的人,笃信她带来
完美的爱,和通向天堂的甜蜜的梯子


泡桐花开

在我的老家大周庄,清明时节
遍野的泡桐花,是乡间最惹眼的风景
出村的路边,田间,沟坎,河头
一树树悬垂的酒杯,盛满了暮色和黎明
从异地回来的人,却不痛饮它
他们点燃香烛纸钱,给旧坟添加新土
一任那簇拥的酒杯,簌簌落向头顶
活在村子里的人,遗忘了花开
他们在树下劳作,谈论生死
给泡桐木的寿棺上漆,静待死亡降临
“寂寞花无主”,层叠的酒杯
在风中碰响,泼洒浓烈的紫色酒浆




我热爱世界所有的慢:水杉和松柏
看不见野草生长。庭院里的石头
怎样生出了茂密青苔?垂下绿荫
的叶子,你描述不出它分秒的变化
从树下走过的人:年幼的,衰老的
被爱击中和放弃的,他们不同的面孔
都刻入了年轮的密纹。也不曾有人
在一棵古松下重逢,它的枝柯入云
根须在石头深处饮水。在云泥之间
虬曲的树干作为见证者,也是化石和信使
更高处的白鹭,一动不动如云的虚拟
菩提树下修行的僧侣,把每一片叶子
都当了庙宇,在坐化之前,他的肉身
受尽了慢的侵蚀。桑田比邻沧海
谁是今生,谁是前世?
昼与夜交替,世界并无一瞬间的静止
卑微的爱,也是时间铭记的,伟大的慢


塘河观鹭

机驳船突突突的行进中,数不清的
白鹭,蹬开摇晃的枝头朝我飞来
翅膀斜掠过水面时,似乎发现了什么
眨眼间又弹起,飞去,越飞越远,一点点
消逝在落霞的金色光线里——我听见
自己的心跳,怀疑它们忽然生出了
对我的不信任,或白色潜水艇的伤心
这时候,温瑞塘河流淌在灯火深处
船头犁开波浪,美人蕉招摇艳红的头发
风行水上,人民折腰,埋头各自的日子
教堂关门,和尚诵课,晚钟飘过天空
白鹭群集而起,被暮光劫持
又不融于弥散开来的黑暗
哦,也许不是白鹭飞来,众鸟翔集
塘河随风起舞,我所遇尽是美的幻影


没一棵树是丑陋的

它们扎根在那儿,一棵挨一棵
高大的,矮小的,繁茂的,病弱的
开花的,挂出果实的,苟延残喘的……
它们待在那儿,如同古老的
不肯搬迁的家族,为见证而活着
它用裸根抓紧大地,在它旁边
另一棵树,才从石缝里分娩出新芽儿
我见过独木成林,也有众树绵延成寺庙
一棵树被闪电劈开,露出死亡的狰狞
根须没还斩尽,骨头飞散风中
另一棵树临水照影,恍惚窥见了前生
忽然飞起的渡鸦,带来未卜的凶兆
石头从峰顶碎落,重新回归自然的秩序
但没有一棵树是丑陋的,譬如红聊,
野棘、骆驼刺、风沙剥光的胡杨
为什么也舒枝展叶,成为蛮荒的风景?
我们不像树,没有根须,美与善
随生长泯灭,灵魂同肉身一起衰老。


关于蛇的记忆

少年时,我去隔河的菜园里
去把母亲割下后晒在那儿的干草
抱回家来烧灶。我蹲下身子
张开小手归拢了那些干草,抱起它们
也抱起了躲在干草下纳凉的一条大蛇
它蜷成了一个同心圆的样子
像一盘透骨冷的蚊香,翘起的
脑袋转向我,灵巧地吐着蛇信子
我一声尖叫,晕了过去……
这让我从此惧怕所有软体动物
并对细软的绳子也忧心忡忡
我还见过挂在树上的蛇皮
在太阳下,在雨里,在风中
透明的白色空无,也能复原蛇的影子
我想象着蛇褪皮时的挣扎
和疼痛,似乎整个幽冥的林子
都喧响着它身体爆裂的嘶嘶回声
也许它籍此获得了新生
获得了享受人间烟火的自由
每天经过我时,它也犹疑地
从我身上闻到了,偶尔泛出的那种冰冷。




柴带来斧头,而不是相反
斧头带来高树,野灌木
带来田地的光,村子和人形
挥动的手臂带来汗水,上升的火苗
从我的眼里取出一炉灰烬
中年以后,我回来村子里
推开家门,看到码放整齐的柴
不再为冬天担心。我爬上去
看见田野,在古老的月光下
闪烁着银子的光芒,低头看见
一张被火照亮的,沟壑纵横的脸
从她灰色头发的苍穹下
我还能走去哪儿?一只鸟儿
飞过我头顶,落上另一个柴垛
和落日一起,成为暮色的一部分
我蹲下身子,那么笨拙地
挥舞着斧头——我总是劈空
在纷飞的木屑里
把自己舞成了一把斧子
而隐忍的树木,更接近栋梁和琴声
它远离火炉,在春天之前,
有被反复篡改的命。


月亮的两面
 
1.正面

我一抬头看见它,升起在天空,
仿佛永恒,它沉静,舒缓,
清冷光辉洒向人间每一个角落。
所有物什在月光下安静下来,
大地上走动的人加快了步子
或者坐下来,看它漾在水中,穿过
枝头的叶子,把光影落上我臃肿的身体。
这时候,整个世界都睡熟了,
记忆里的美好事物,
陪伴我们的亲人,也飘逝在风中。
只有月亮,照见了荒冢上荣枯的草木。
我活过了半生,仍眷恋这世界,
爱着它的残缺,忧伤,欢笑,孤单,
从黑夜升起的,完美的光与黑暗。 

2.反面 

一个人在冬夜心生出孤单
看叶子落尽了,从树荫稀疏处,
月光的流水,一动不动地
照出错乱的枯枝影子,犹如镜中
白发溃散。北运河还不曾冰封,
它细切的呼吸,从远处隐隐传来,
让我意识到,落上我脸的光,
一定来自月亮,或某个更神秘之处,
席卷了蚀骨的疼痛和颤栗。
我生活在乡下的父亲一定也感知到了,
他忽然醒来,在黑暗中
久久发愣,想一遍远去的儿女,
他摸索着穿上棉衣,独自去田间游荡。
当他披戴星光推开院门时,
眉毛和胡子都沾满了星光的霜刺。
那田地里,留有他年轻时的足迹,他的
麦子,大豆,玉米,高梁,薯类的足迹
他饲养和役使的牲口的足迹。
他停在田地中央,是否复活了它们的记忆?
我突然看见了它们,而又眨眼消失了影子。
……许多年后,我也回去那里,面对
遍野银白,眼前涌现的应该与他完全不同,
唯不变的月光,铺展在父亲和儿子之间。


木头也可以流泪

被砍斫回来的木头做成了房子
梁檩、桌椅、床榻、棺椁
用以盛放肉体、物什,安置灵魂
时间过去了很久,它又流出泪来
明晰的,透骨凉,仿佛汩汩涌泉。
没有人弄得清它来自哪里,你反复用毛巾
擦拭也不停下来,仿佛这木头里
淤积了天大冤屈,必须这样流出来
再生出青苔、木耳和嫩芽儿。
我父亲从不大惊小叫,他早已习惯这些
叹口气说,“埋入地下的木头可不是这样子
它只拱出新树,向天空长高
如果大地上响起笃笃的敲击声,那必是
木头在转世,新的生命在轻轻敲门。”


梁鸿湿地
 
早春的阳光带着微薄寒凉,
豆梨才露出白牙,
风中俯仰的野芦苇
灰茫茫一片,仿佛被命运扼紧了脖子。

骨头的断折之声传来,
如冰茬碎裂,而水边油菜花金黄。
在细浪的镜子里,
季节刚迈开趔趄的脚步。

所以仅有爱还不够,还要跑起来,
还要一叶障目,无视白云与黄花举案齐眉。
 
野旷天低,你说是泥土涵养了水分,
还是相反?我喜欢
这散漫凌乱的早春,从浆声的裂隙里,
蒲公英和白鹭飞起,
从残雪下取回了羽毛和翔集的钥匙。
 
河水如脉络,遍布大地全身,
要蹀躞流过春天,
才能挽留蜜蜂、蝴蝶、更多的采花盗。
我还有秘密的手艺,
以保持一首诗的完整性与不可模仿。
 
我知道的,时间不会怅惘失神,
在季节的轮回里,
泥土梦见火焰和新生的青竹,也把这湿地
带向江水停歇之处。


一片树林
 
一座树林熟悉林中的每一棵树。它们
白昼的光,浸漫在黑夜里的一声不吭。
树林里的枝枝叶叶,沐浴晨光的
舞动,与雨中的颤栗不止有多少不同?
 
雨的喧哗,枝叶的喧哗。当雨的喧哗
盖过枝叶的喧哗,所有枝叶都静止了。
这时候,一声鸟鸣响起,更多鸟鸣和声,
众鸟在掏空整个树林——每掏一把,
无边落木萧萧下,覆盖了树下的脚印。
 
我仔细勘察过那些脚印,年轻人的,
中年人的,轻快的,沉重的,更多的
属于孩子和老人,他们进入树林,
散步、奔跑、看花、遛狗、恋爱、接吻、
采集蘑菇和松果,饮下牝鹿的泉水,
有时还抱紧某一棵树,又哭又笑。
 
早晨走进去的那个孩子,用铁锹挖树根,
他每挖一锹,树根就向深处延伸一寸,
直到那棵树高过云层,他沮丧地住了手。
终于走出树林后,迎着落日的脸孔,
结满密集的蛛网。难道真的一日长于百年?
 
哦,我还没有写到依着树林的那条河,
它在此间反复改道,最后又回来这儿,
如同历尽沧桑老人,收拢了脱疆之心,
平静地接纳着落日的余晖,光秃的树影。
 
我在树林里走失过,河水把我带出来
我在树林里迷上一只白狐,河水
照出它的原形。许多年前,我和树林
留下过一张合照:多么活力四射的少年,
身后是数不清的树,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在众树之间隐现,恍如我提前到来的晚年。


他从田野深处带回来数不清的星星

在我们村子里,人人都知道,
是我爹一个人把饿死的我爷爷背去了
几里外的坟地挖坑埋掉的,
那一年春天,他还不满十七岁,
饿得像一棵麦苗,摇摇晃晃站在一阵微风里。
他们夸他手巧——纺棉、织布、
缝补、结网、撒鱼、捕鸟、修理农具车辆,
耕种收成也有自己的美学原则,
1977年就辞了生产队长的
好差事,赶一头毛驴干起了个体。
他用半把铁锹和自制泥兜挖出的水井,
像施了魔法,自动涌出汩汩清泉,
他编织篮筐,推开一大片枝条儿,
编到最后一根不多不少,他拉下搭在
肩头的毛巾抹一把脸,使劲儿
拍打几下,骄傲得像一个乡村艺术家。
每次下田回来,他总不忘给我带回
小小的惊喜——野果、青瓜、草编、蝈蝈、蚂蚱、蝉子、看麦娘,勾起我馋虫的
豌豆和玉米。他摸黑从田野深处
带回来数不清的星星,
挂在屋檐下,院子里,草垛上。
我整晚坐在门槛上,不眨眼地望着它们
忽闪着光芒,飞来飞去,恍惚置身于太空,
直到迷糊着,被他强拖回到小床上。


那些不一样的乡村冬夜

我有过这样的童年:
小伙伴们聚在村头空地,
舞刀弄棍,玩各种战争游戏,
演绎盗版的正义和生死,
在结满白霜的月光下,
折腾到忘了时间。被惊动
的乌鸦,突然从枝头飞起来。
这么晚了,我不再想
回家去,而是坐在树墩上,
或倚着干草垛,在蟋蟀的琴声里,
一点点地被月光晒黑。
许多年后,我住在城里,
仍想起那些不一样的乡村冬夜。
我的手边放着一盏热茶,
一本翻开的书,一副破损的眼镜,
伙伴们又从泛起的曙色里
一个个浮现出来——
他们穿着脏兮兮的棉袄,
呲着豁牙,拿袖子抹着鼻涕,
有几个已死去多年,
却仍是旧时的模样儿,
恍如我一生的快乐时光被定格了。
他们越走越近,待我起身,
又突然消失了影子。
我平静地望过去——从心中升起
的温暖和凄凉,超越了任何一个清晨。


松庄村

石头也是潮湿的。水从石缝间
汇聚入小溪
滚过河底的乱石,映现头顶的枫香和乌云

更大的寂静,来自石上的青苔
细雨中,绿得盎然
我怀疑它从黑暗中,接通了漫山的云雾和雨水

土屋还是从前的
格栅是,灰尘是,门脸上锈蚀的锁子是
坐在屋檐下的老妇人
用脚丫作画,饮竹叶流下的泉水
我怀疑水中几尾鱼儿,也来自从前的慢时光

三两只倦鸟,在山风里打盹
夜深后又独自去溪水中洗脸,不小心碰响了
头顶的瓦当,和漩涡里的星星

卧在无名溪上的石桥
从水里,照见了满头青苔和空洞的心,
它更渴望回岸边歇息一会儿

——这时候,我想停下来了
做一块青石
青石上放一篮,溪水洗濯的马兰头


雨中,过陈家铺村

最剔透是晨起的雨,轻重缓急
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
在弹奏着天空这架无边无际的钢琴

辨不清白键和黑键
云絮自群峰深处涌起,不改千里江山的青绿
从山脚向上,恍如众鸟在疾飞

我继续走在细雨中,移开头顶的蓝伞
把目光转向临渊的书局、老屋、
青瓦、赭墙,从朽腐中涅槃的八百岁水杉

我还想找见消失的驿站,和瘦马
从山那边走来的倦客
把黑夜里浮现的一豆灯火认作了亲人
轻轻叩响虚掩的门扉

而此时,所有门都是开敞的
有人在拍照,有人在临窗听雨
有人在面向群山朗诵
也有人抱一把古琴,刚从白云生处归来

却仍有炊烟,沿屋顶袅袅上升
白米在生成香饭
一口好大锅后,转出才解下围裙的美厨娘

从飞茑集①走失的松鼠
幻化成了二十六都②的新传说

注:①陈家铺村的一家民宿。②松阳过去依地理(水系)划为26都(乡),陈家铺现位于四都乡辖区内。


秋日

吹过天空的风,也吹透你的身体
乱云散,尘埃落,村庄隐入迟暮
绛紫的金钟花敲呵敲,落日一点点变凉薄

秋水掬月,藤蔓转动顶头的银河
在琼浆酿成之前,孤独有十一种颜色
葡萄闪烁的光,被黑暗枝条吸附

幼兽和蝴蝶,只相隔月光的转身
一场雪完成了远山的神话,鹰从不现身
安慰之诗轻如羽毛,重于群鸟飞过

睡入草丛的老者,婴童也唤他不醒
草随他身体生长,荒凉漫过骨头
时光慢慢收拢他,而不是轻轻带走




羊在黑夜里吃草,青草的汁液
从它的嘴唇开始流淌
公羊,母羊,羔羊们,在黑夜里吃草
草从羊唇边疯长
蔓延开去,青草的汁液流淌成了
生生不息的草原,风吹草低
羊在草原深处隐现。羊的眼睛里
星光交织,像另一条闪烁的银河
风把荡漾的浪花和涟漪带远
这时候,牧羊人睡在野花丛中
手里攥紧的不是鞭子,而是一个见底的酒囊
对于羊来说,牧羊人是草的一部分
他的羊皮袄子,羊皮帽子,羊皮靴子
也和草原一起睡在野花丛中
湖水映出天空和雪山银子般的倒影
而季节并不停歇一会儿
秋天来了,鹰在天边集合,刀子的光芒
从牧羊人的眼底凛冽地抽出来
他隐入羊群,用粗糙的手掌
摸索羊的皮毛,测量羊皮下骨头的深度
刀子的寒光闪过,他分开羊皮和羊肉
早晨背着羊肉下山,黄昏反穿皮袄回家
留下的羊继续守着羊圈低头吃草
望向他的目光,湖水一样地纯净
黏在羊唇边的干草,一样有呛人的草原味道
伙伴们一天天减少,羊偶尔停下来
抬头看一眼落进栅栏的雪花
也有羊毛的洁白颜色,天越来越冷了
它们卧在雪上吃草,反刍,回忆
在被分成羊肉和羊皮之前,互相依偎着
仿佛一堆雪,依着更大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