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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坚范:《中国“情结”》

2023-06-10 作者:金坚范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我认识安娜·布雅蒂是在1985年5月。那年我单枪匹马去圣马力诺开会,途经罗马。
  安娜·姬卡是我们意大利之行的全程陪同。
  她年方28岁,中等个儿。一双蓝蓝的大眼睛流露出无限的热情。长长的秀发,飘落于双肩之上。她毕业于巴勒莫大学英语系,后来去德国攻读戏剧一年,在英国一所大学执教四年,现在在巴勒莫大学戏剧系任讲师。
  虽然安娜尚未涉足过中国的土地,却已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9岁那年,一年一度的狂欢节到来时,如同千千万万儿童一样,小安娜吵着要买新衣服。勤俭持家的妈妈不同意。爸爸回来了,看到爱女涕流满面,便动了心,带她去买新衣服。服装店里只剩下两套童装,没想到小安娜随意一点的那一套是中国衣服。黄色的上衣、绿色的裤子,还有一顶漂亮的帽子。她穿着这套中国服装尽情地狂欢了一阵。从此她便开始向往这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古国,而且将这套衣服珍藏至今。一年之后,在巴勒莫的一个博览会上,一座宫殿的模型使小安娜注视良久。那是意大利历史上菲尔蒂南多皇帝赠给宠妃的一座中国宫殿的模型。睹物生情,小安娜便立下了不到中国“非好汉”的誓言。她在英国教书期间有了初恋,那是一位来自香港的中国青年。她感到向遥远的中国靠近了一大步,满以为有朝一日可以随同夫君游览神州大地,不幸的是,无情的车祸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她委实悲伤了一阵,但初衷未改,一定要到中国去。
  正因为她有无法解开的中国“情结”,蒙德罗国际文学奖评委纳累塔·提特斯库教授推荐她来陪同我们游览意大利,以便为她即将实现的中国之行做点准备。一路上,她一有机会便向我们学习汉语。“水”、“您好”、“吃饭”……,她从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学起,工工整整地记在笔记本上,边上还用意大利字母注上发音。一个多月之后,她如愿以偿,偕同朋友风尘仆仆来到北京,专门考察中国戏剧。她还参观了北京戏曲学校、中国戏曲发展史陈列室、观看了梨园京戏、采访了演员……,购买了不少图书资料,壮志满怀地准备著书立说,向意大利人民介绍中国的国粹艺术。
  我们在意大利还见到了一个怀有中国“情结”的安娜,她的全名是安娜·布雅蒂。
  安娜·布雅蒂,个儿适中,体态丰满,一头棕色的头发,一双深邃智慧的眼睛。已过知天命之年,她仍然孑然一身,但她生活得那么充裕、愉快,因为她钟情于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她开始对中国发生兴趣是1956年,她在罗马大学攻读意大利文学和欧洲文学时,选修了汉语。当时,她为中国古代灿烂辉煌的文化所倾倒,更为这个文明古国获得新生之后取得的长足进步而赞叹不已,便决心在欧洲文化同中国文化之间架起一道彩虹。 “如果不是人民中国,而仍然是国民党中国,我就不会去研究她了!” 一腔肺腑之言,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1957年,新中国第一次派出了5名青年学生,赴罗马大学学习意大利语。安娜便同这5名新中国的使者结成了互教互学小组,她教中国学生意大利文,中国学生教她汉语。从此,她成了中国人民的朋友。世局如棋,风云变幻,但她对中国人民的真挚友好的感情一以贯之、始终如一。在她的中国朋友中,还有艾青、刘白羽、周而复、戈宝权等一大批文化界知名人士。意大利百科全书中“中国”这一条目是由她撰写的;意大利中学生使用的《今日中国》教材也出自她的手笔。她十分崇敬鲁迅先生,认为“鲁迅先生是一位巨人,但在感情上同我那么接近,并无遥远之感。这位巨人所表达的东西,我能真正理解。”难怪她编选和翻译了《鲁迅诗歌和诗论》,共收鲁迅先生的诗歌63首,诗论和书信9篇。意大利评论界高度评价此书,认为填补了意大利和西方鲁迅研究的一个重要但又被忽视的空白。”她还编选和翻译了收有鲁迅先生四十篇杂文的《文学与出汗》。
  我认识安娜·布雅蒂是在1985年5月。那年我单枪匹马去圣马力诺开会,途经罗马。行装甫 卸,我驻意大利使馆文化处的同志来看望我,说昨晚看中国电影《快乐的单身汉》,碰到意大利汉学家安娜·布雅蒂。她早就听说有一个中国人要来,怕你人生地不熟,主动表示要陪你游览罗马,甚至要陪你去圣马力诺。我简直受宠若惊,因为这位安娜女士,且不用说我素不相识,就是连她的名字我也未曾听见过。怎么好意思打扰她呢?但盛情难却,只好接受一半,请她陪我在罗马游览,去圣马力诺只好却之不恭了。她带我去了科洛西姆大斗兽场、少女喷泉、古罗马遗址、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等地方,倾其所知,一一作了详情的介绍,还同我讨论文学和共同的忘年之交艾青。这便是我同安娜之间一段难忘的友情。
  此次我一到罗马,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给她,问她什么时候有空。不巧,她要出差去国外,我们要去西西里,时间总是凑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只能在意大利逗留期间的最后一个夜晚去看她。夜色已浓,路灯暗淡,加上我对罗马的街道不熟,一开始我就领着刘文玉、陈国凯和俞天白三员文坛大将走错了街口,但内心已经开始发毛:要是找不到怎么办?正在此时, “金!” 一阵惊喜的清脆的呼叫声飘逸而来。循声望去,她从街口迎了过来。原来,她的房子正在修理,门外搭着脚手架,她怕我找不到,便先来街口等候了。说实在的,脚手架把她的房子遮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下一个门洞,要不是她出来等候,恐怕真的找不着了。
  她的客厅完全中国化了。墙上挂着中国字画,玻璃柜里陈列着中国古玩和工艺品。她曾自豪的说: “这里是中国的一块土、一棵草。” 大家落座之后,照例先是一阵寒暄,然后是谈论她这几年翻译介绍中国文学的情况。1985年我见到她时,刚开始翻译郭沫若的《女神》,现已出版了。她说,在西方,唯独她将《女神》全诗译了出来。她还编选翻译了《美丽善良的狐狸》,收有四则故事:唐宋传奇中沈既济著的《任氏传》,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一则故事,明代凌蒙初著的《二刻拍案惊奇》中的《赠芝麻识破假形,撷草药巧谐真偶》以及袁枚《子不语全集》中的《喀雄》。此书一出,立即成了抢手货,3个月内出版了10000册销售一空,不得不再版。我们问她编译此书的目的时,她解释说,中国妇女在封建社会里备受歧视和压迫,有能力而无所作为,什么都干不了,而狐狸却什么都能,无所不为。她所选的狐狸,既有菩萨心肠,又妩媚动人。接着,她从隔壁书房里找来一本《二刻拍案惊奇》,翻到第二十九卷,指着下面一段文字给我们看:“天地间之物,惟狐最灵,善能变幻,故名狐魅。北方最多,宋时有‘无狐不成村’之说。又性极好淫,其涎染着人,无不迷惑,故又名‘狐媚’,比世间淫女。唐时有‘狐媚偏能惑主’之檄。然虽是个妖物,其间原有好歹,如任氏以身殉郑六,连贞节之事,也是有的。至于成就人功名,度脱人灾厄,撮合人夫妇,这样的事往往有之。莫谓妖类,便无好心。只要有缘遇得着。”可见,狐狸做的好事多着呢!她说。她还告诉我们,编译此书的思想得益于鲁迅先生。首先从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中得到了启发,其次是鲁迅先生自己身体力行撰写了关于中国妇女受苦受难的作品,如《女吊》,也给了她启迪。她所选择的这些篇目,且不说外国汉学家,就是许多中国人也不一定能完全读懂呢。我当时心中暗暗地自叹弗如。心细如丝的安娜,发现我们中有人淌汗了,便急忙中止话题,找出几把纸扇给我们,还指着窗户解释:“房子在修缮,窗子不能开,开了尘土太大,真对不起!”
  米兰的谢维拉出版社刚刚出版了安娜编选、翻译的艾青诗选,收有中国诗坛泰斗艾青的25首小诗。她解释说,限于篇幅,没有收入艾青的长诗,也为了使这本诗集长久永存,也没有收入与时代结合比较紧密的诗歌。书名借用了收入这本集子的艾青1941年写的小诗《强盗和诗人》。强盗是指她的父亲南森。二次大战期间,她的父亲是反抗法西斯的游击队队长,反动派便称她的父亲为强盗;但他自己改名为南森,因为他仰慕1922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挪威北极探险家南森。诗人当然是艾青了。今年两位老人都是80周岁,她以这本诗集敬祝两位老人晚年幸福。
  目前,她正着手翻译两本书。一本是著名京味作家邓友梅的《烟壶》。她特意从书柜里拿出一本装帧十分精美的介绍各种各样烟壶的画册,里面有数十帧五彩缤纷的烟壶照片,并配有文字说明。为了译好《烟壶》,她得先研究一番,因此专门从西班牙首都马德里买了此书。另一本是俄国著名汉学家阿列克谢耶夫1907年来中国旅行后写的见闻录《在古老的中国》。安娜告诉我们,阿列克谢耶夫在此书的后记中说,有一位英国学者认为,东方和西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无法沟通、无法理解。对此,阿列克谢耶夫不以为然。这本游记便可以帮助西方人了解东方人,了解中国的社会和文化,特别是中国人民。为了译好此书,安娜辗转从阿列克谢耶夫的女儿那里要了一本俄文版的《在古老的中国》,还从西德买了一本德文版的,以便翻译时对照参考。
  告别安娜,在返回旅馆的路上,同去的刘文玉、陈国凯和俞天白同志,交口称赞安娜的才学,特别能翻译唐宋传奇,足见她汉学的功力。
  诗人叶延滨在1987年见到安娜后写过一首诗,把她比作中国土地上的一朵花。诗的结尾写道:
  你说你爱中国
  我相信你爱得真诚
  爱不需要翻译……
  
             (1991年2月于云间草庐)
  
作者简介

金坚范,男,上海市松江区人,1942年12月生。曾就读于松江岳阳小学和松江一中。1965年毕业于上海外语学院英语系。长期从事英语翻译和外事行政组织工作。曾在《北京周报》、国务院外国专家局、亚非作家常设局、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外交部驻埃塞俄比亚大使馆和中国作协任译员。2003年7月退休前为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兼任外联部主任、《文艺报》总编辑。曾任瑞士儿童园地基金会评委、中美文学(翻译)交流奖评委、鲁迅文学奖(翻译奖)评委会主任、世界华文文学优秀小说盘房奖评委、教科文组织文化政策促进发展政府间会议中国政府代表团专家、中国-印度名人论坛成员、中华文化促进会副主席等。
  著有《金坚范海外游记》;主编或参与主编《枫叶之国加拿大》,《香江情浓似酒》,《阿里山的思念》,《日月潭情思》,《美国华文作家作品百人集》,《台湾作家研究丛书(11卷)》,《杨逵—压不扁的玫瑰花》,《映真,我们怀念你》;译有《凋谢的花朵》;与人合译有《日本历史上最长的一天》、《万里救人质》、《卡夫卡日记》和《最高法院谋杀案》;中译英有《简崇民川西油画集》,英文定稿的有儿童读物《海伦•凯勒》和诗集《行走的歌者》。1993年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2016年被聘为汉语国际推广茶文化传播基地名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