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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张二棍简论龙鸣诗歌里的“冷眼”和“无情”

2022-04-20 作者:张二棍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和龙鸣认识有好几年时光了,也曾经有过一些不长不短的交流,却又时常对他生出陌生之感,好像他并非一个惯常意义上的诗人。他的克制与内敛,倒更像是一位来自古代的私塾先生。
张二棍

原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当代著名诗人。出版诗集《旷野》、《入林记》等,曾参加《诗刊》社第31届青春诗会。先后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李杜青年诗人奖、闻一多诗歌奖、大地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西部文学奖、《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第四届茅盾新人奖、《诗歌周刊》年度诗人等。

  即便曾是拔剑四顾的侠客,也终会被无尽的时光磨砺成慈眉善目的老叟。即便曾是把酒言欢的挚友,迟早也会被迢迢迷途阻隔成杳无音讯的过客。这世上最强悍的,莫过于时与空了。也许,写作就是那一个个羸弱的命运,在茫茫时空中的一声声呐喊与呼救。写作者握着笔就像抓着一根稻草,在无涯的白纸上漂流……而一行行文字,宛如转瞬即逝的涟漪般,将我们曾奋力游动的样子,保留那么片刻。也许,写作既是一种向读者知无不言的输出,更是一次次草船借箭,凿壁借光般对自我的贯入。只要写下去,就会发现那个主观的、唯一的、有形的自己,会像一块在汪洋之上沉沉浮浮的坚冰一样,慢慢融化在书写的文字里,会寄居在描摹的情景与故事里,成为曾经那个自己的故人,甚或他者,甚至一抹不可琢摸的影子。

  和龙鸣认识有好几年时光了,也曾经有过一些不长不短的交流,却又时常对他生出陌生之感,好像他并非一个惯常意义上的诗人。他的克制与内敛,倒更像是一位来自古代的私塾先生。而阅读他的诗作,却又觉得他应该是住在某个阁楼里的怪人,透过昏黄的窗户,冷眼旁观外面的熙熙攘攘与纷纷扰扰,然后喃喃自语般,写下那些精短的诗作。

 

《路祭》

 

  最近读到他的一首诗《路祭》,深切地感受到他对生命的彻悟与洞察。开句就那么奇崛,仿佛晴空霹雳猛然一击,“一拨简陋的人走了。一拨简陋的镐头\倒向了那无人的坟岗”,这样近乎谶语般的句子,是暗喻,也是明喻,更是明晃晃、直抵人心的匕首,揭示出生而为人的最后下场——无用的物件般,简陋地走了。也许,龙鸣笔下的不留情面,也正是缘于他对所有生死的尊重,你看,紧接着,“一条路,\有一条路的劫数。它活过来,就有一堆\石头倒下。一堆石头\倒下\就有一个消失了的人,\沿路,抛洒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就像一群\白纸的魂魄,一个一个被喊出山外”。他在这首《路祭》中,紧锣密鼓地从人到路,由死而生,又从路到石头,由生而死,这样折叠翻转、柳暗花明之后,让“魂魄”重返红尘……龙鸣用杀人诛心的句子,却表达出救死扶伤、起死回生的仁义。

  也许,每个写作者都应该像一个老中医般,不停动用自己的望闻问切,带着一个个念头和想法,把感受到的这个世界,这些瞬间,如誊写一个个药方,在纸上构筑起一个人的偏方和良药。龙鸣,正是这样一位诗人。他的另一首作品《只是草》,则平添了诸多忧患之心,倾听之意,规劝之情。这丝丝缕缕的心与意与情,交织汇集在这首诗歌里,是如此迫切而绵长。“每次醒来,我都是草的命”,也是第一句就孤峰兀立,我仿佛看到龙鸣瘦削地面对着茫茫尘世间的风雨,这样的句子往往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我们写诗,真的需要在三言两语之间闪转腾挪,达到锥心刺骨的力量。而让我欣慰的是,龙鸣做到了,他深谙“诗在何处,诗在何时”的道理,所以他擅长出奇制胜,也懂得如何运用极其简洁有效的语言,写出玄妙的作品。“……灰尘压住头顶的星辰\眼里蓄满细小的波浪、无妄的恐惧\没有河流能够代替我死亡……”这首《只是草》,即为明证。

 

《渡》

 

  《渡》里,龙鸣以情为媒,全篇没有一个“我”字,仿佛物我两忘,却又物我两在,他把船上的景物,都披上了“我”的情感色彩,在暗藏的“我”的介入下,船头唱歌的是我,哭泣的是我,抱紧稻草的也是我……这一个个情态的人,都在诗人的主宰下,拥有和打通了各自的生命,集结成全新的复杂的生命个体,成为一个个诗人龙鸣的化身。“……而鱼群从不计较幽深\白鹭依然怀揣梦想\而水蹲在石头上\那么多心事,各不相同”甚至鱼群和白鹭,也被龙鸣赋予了比人心还要幽微的心事。这么看来,龙鸣的诗歌,鲜少单薄叙述,也没有掉入状物抒情的陷阱,他不允许自己用浮光掠影来堆砌辞藻,更拒绝了以轻佻任性来构筑分行。一如他自己在随笔中所言,“奋力拨开雾霾,抵近诗歌真相,最终由一名群体化写作者脱颖而出,以越来越清晰的面目呈现在众多阅读者面前”。是的,一个奋力写作的人,一个追求清晰的人,不会成为一个单纯意义上的风光描摹者,世相说书人。恰恰相反,在他的脑海里,方寸之地,即为世界,而那须弥瞬息,可做千古。

 

《各飞各的》

 

  龙鸣的《各飞各的》这首诗,就是以一个毫无诗意可言的镜头为引子,进而不断思考,不停诘问,从乌鸦与喜鹊的身上,窥探出了人性的荒诞与冷漠。“……同样是乌鸦。这有什么用?\它们总是各说各的\同样是喜鹊。这有什么用?它们总是各唱各的\一阵雨水落在羽毛上\这有什么用?相同的尘埃它们总是各抖各的\两只慈悲的鸟,两只惊恐的鸟\即使叫出它们的名字\这有什么用?\一座森林坍塌\它们总是各飞各的”。这首诗下笔从容而朴实,一笔一划,将残忍和冷酷交织在这短短的只言片语中,让寻常可见的一幕,形成了人类灾难般的场景。一座森林,终究会不复存在,而所有曾经的慈悲也好,惊恐也罢,有名有姓也好,籍籍无名也罢,都不过是各自奔赴末路,仿若从未光临过这世上……

  通过对龙鸣诗歌的阅读,可以看出,在他的写作中,既有卑微的一面,也有豁达的一面,既有他的内秀,也有他的野心。他试图在纸上树立一个未来的自己,是想用文字挪用肉身无法抵达的时空,就是渴望把自我的思考弥漫在书页之间,给将来或者远方的某一个、某一群人。龙鸣正在用一首首诗歌,向一个陌生的人,甚至陌生的动物、陌生的植物,甚至这世上那些静止的万物致意、敬礼、示爱……比如从他的《你削苹果的手总怕削到了皮》、《收藏》《拯救一条鱼》等等中可以窥见,龙鸣拥有诸多可贵的品质——及物也及心,建构以及取舍能力,未知与有形的彼此黏连……

  这,正是每一个诗人需要具备和追求的品质。我们写作,就是在物我之间的一次次聚散,一次次打破世俗对我们肉身的封锁和禁锢,使我们可以出神,入化,自由穿行物种之间,具备多重身份与视角,甚至与它们谈天说地,把酒言欢。只有这样,一个诗人的写作才能永不干涸,才能在凡俗的生活中,化夷为险,找到自己创作的根基和源泉。

 

《荷》

 

  《荷》这首诗,龙鸣就用行云流水般的语言,打破了肉身的封锁和禁锢,让“他”、“釆荷花的人”形成了一种神秘的默契,仿佛来自两个不同时空,而确又虚虚实实地置身在这影影绰绰的短暂黄昏中,一起沉默,一起变得漆黑,一起等待“荷花正一瓣一瓣\从他们脸上掉落”。这首诗,既不寻找意义,也不是暗藏真理,而是用来体会与惆怅的一首诗。几乎可以由此断言,龙鸣在时空隐匿的统治之下,既不过分伤怀,也不太过彷徨,他是那个怀着对无数个生命的敬意,出神或走心的诗人,足矣!他带给我们的,是扪心式的疑惑。是的,诗人永远是个迷惑不解的人,诗人从来不负责给这个世界任何答案和谜底,诗人永远是这尘世间最纯真的婴儿和孩童。这些句子,值得我们为龙鸣击节。

  历经尘世风雨,龙鸣早已懂得生命之无常与无形。在他眼里,世间的秩序如此井然而神秘。不可说,不可说……我们仿佛能够看到龙鸣在写作《荷》这首诗的时候的样子。在这首诗里,他更加主动地屏蔽了自己的身份意识,也有意突破自己的主观局限,这既是他的过人之处,也是他对自己作品的追求和理想吧。所以,他的诗歌,有一种看透后的恬静和散淡,所以他的作品,像祈祷,也像劝慰。正是这一行行迷人的句子,构建成一个叫做龙鸣的诗人的精神世界,立体、生动、浩大。

  我一直期待的好诗,应该是一间有无数窗口透露着灯光,却看不到门的遥远的房间。在龙鸣的许多作品里,我仿佛看到了,我看到,他正凭借着内心对世界的感觉,来缔造着另一处田畴、家园、异域,也或是另一个无限的肉身。“我有削发为僧的超脱”,借用龙鸣的这句诗题,我想说,做一个诗人,不必削发,亦可超脱!

龙鸣

龙鸣:男,湖北咸宁人。先后有散文、诗歌、小说等多种体裁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山西文学》《山东文学》《边疆文学》《鸭绿江》《诗潮》《诗林》《汉诗》《延河》《滇池》《椰城》《中国诗人》《中国诗歌》《短篇小说》《微型小说月报》等60多种权威期刊,入选《2020中国网络诗选》《湖北作家作品选》《2006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等30多种选本。获第五届《中国诗人》年度诗歌奖;获中诗网2020年度十佳诗人奖等。出版诗集3部。

附:龙鸣诗作12首

 

路祭
 

一拨简陋的人走了。一拨简陋的镐头

倒向了那无人的坟岗

雪水,流到一个人的脚趾上

 

一条路,

有一条路的劫数。它活过来,就有一堆

石头倒下。一堆石头

倒下

就有一个消失了的人,

 

沿路,抛洒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就像一群

白纸的魂魄,一个一个被喊出山外

 

只是草
 

每次醒来,我都是草的命

灰尘压住头顶的星辰

眼里蓄满细小的波浪、无妄的恐惧

没有河流能够代替我死亡

每一场雨水都

值得我抱紧时光的缝隙,

好好爱上一场

 

江畔草,不在意多少秋风

需要穿越。那么多缓慢的枯萎

也不在意一闪而过的荒芜

 


 

有人在船头歌唱

 “家里有老虎

             生出翅膀”

有人在船上

哭出了一团乱麻。还有人抱紧

稻草

跳入江中……

 

靠岸,有人念:“阿弥陀佛”

 

而鱼群从不计较幽深

白鹭依然怀揣梦想

而水蹲在石头上

那么多心事,各不相同

 

各飞各的
 

树枝上的鸟

同样是乌鸦。这有什么用?

它们总是各说各的

同样是喜鹊。这有什么用?

它们总是各唱各的

 

一阵雨水落在羽毛上

这有什么用?相同的尘埃

它们总是各抖各的

 

两只慈悲的鸟,两只惊恐的鸟

即使叫出它们的名字

这有什么用?

一座森林坍塌

它们总是各飞各的

 

你削苹果的手总怕削到了皮
 

你爱我吗

你削苹果的手总怕削到了皮
你不知道,再深入三寸
就会碰伤一次巨大的心跳
你不知道
美好的事物都是从核开始的
你还不知道
爱是很锋利的
你一直坚持用力
它就会流出血来
在一颗心里找不到出口

 

我有颗一丝不挂的头
 

我已举不起几根头发的重量

它们中的最后一根

也将离开我的身体

像又一个夭折的孩子

它光洁如瓢,裸露于人海

像只失魂落魄的葫芦

按住沉浮的额头

 

众目睽睽

我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不会为肯定一些事物

去否定另一些事物

我省下点头与摇头的次数

不去理会头皮上惊慌的虱子

我有抓住小辫的隐痛

又有削发为僧的超脱

 

一颗一丝不挂的头

潜意识里从未停止过摇动

如果它缩回一团漆黑的龟壳

我将纠结于一场

久治不愈的颈椎痛

 


 

他与釆荷花的人,坐在岸上

风吹过两个人之间的缝隙
荷花正一瓣一瓣
从他们脸上掉落

 

一只豆娘落下又飞走
光秃秃的荷柄在水中摇晃
这时天色又暗了些
釆荷花的人,头发上挂满了
沉默的莲蓬。岸上的人,
吐出几颗漆黑的莲籽

 

收藏
 

我说,我藏着的,不止一个我

第一个我,从我中走出来
趁黑,取走了所有的财富
却在白天里,装着若无其事
城里的豪宅。大路上的车子。
柜子里的金银。最后,他走了
只带走了一身黑衣服

 

又一个从我中走出来
勾结。杀人。在黑暗里密谋
在大地上纵马狂奔
受到众人的簇拥。这个自称“朕”的人
尸骨总是埋得那么深

 

他们一个接一个
从我中走出来
精神分裂症患者。流浪汉。独裁狂。
幻想者……饥饿与贫穷
是最沉默的两个

 

我收藏的,无非是战争。
是灾害。是贪嗔。是霸权。
是王道。外加一尊磁胎佛

 

无题
 

一块泥土的命运最终交给挖掘机

那么多的

幸福,都来自于神秘的蛮力

刺槐不甘于让出位置

踩在泥土上,

我纠结于一株野蔷薇

她那么美,一生的荣光才刚刚开始

 

那种美,分享了我身体里的

一部分欢笑与悲伤

那种美,仅只给了我

 

中心坪的一面红旗
 

在鄂南红色老区。中心坪。举起

一面红色旗

她有好看的星星

星星之间是互相依偎的

有着棱角分明的情感

不会让人失去理智

 

她流淌着,一片血泊。

那是大多数人,埋下的卡路里

足以熔化。我全身

每块脆弱的骨头。

 

为着再次圆满,我已备好

一片新鲜的血泊

 

轮回
 

成为灰烬

与成为泥土是一样的。无非是

最后一根骨头熄灭时

决绝的火焰面对

一只孤寂的坛子,怀揣沉默

 

无非是一抔冰凉的泥土

替代了所有

亲人的嚎哭。无非是一棵草芥

逃不过

春天的欢娱和秋天的颓废

 

无非是若干年后,我也会如此依恋

自己的坟头

不再怀疑草叶上端的露珠

无休止地轮回

一季一季地哭干

一季一季地凝聚

 

放下
 

你拉朋友圈,证明内心有

孤独

你分行文字,渴望一个诗人的虚荣

你枯坐办公室

你需要一份糊口的工资

可怜的人,虚伪的帽子,

孤独的影子,狭隘的眼睛,复仇的子弹

你要一一占有

 

鲜花在菩萨的肩膀上

微笑在上帝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