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学会立正 的时候（二十首）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爱情是动作迅疾的事件
像风，迎面扑来的风
像鹰，发现目标敛翅的鹰
像闪电，你刚发现了又隐没的闪电
从此，一切
都不再和以前一样了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在铁栅那边走啊走啊
而你隔着铁栅
望着那豹发着绿光的眼睛说
等待，还是死亡
爱情是大树
是橡树和青枫
所有枝条都交错的天空
是树下的小花
花儿正初绽露水中的花蕾
是花边的小草
草丛中有一处坟茔
是坟茔里两个人安静地躺着
两个人都在回忆
头一次约会的那个晚上
躺在草从里
数着满天星……
盗版的叶延滨
一个盗版的叶延滨在周游世界
周游世界坐着邮票
坐着纸折的信封当作飞船
纸折的飞船飞进各个首长的办公室
你好！我是盗版的叶延滨
我的罪行如下……
一个盗版的叶延滨在周游世界
盗版制作者是他的亲密同事？
或者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文友？
把叶延滨塞进电脑用五笔字型
然后，让盗版的叶延滨
扮演小偷扮演贪官扮演野心家……
一个盗版的叶延滨在周游世界
和另一个盗版的叶延滨相遇——
你好！你从纪律委员会转道才回来？
你好！我从书记办公室到你那儿去！
两个盗版叶延滨互不相识
但他们还是打了招呼……
一个盗版的叶延滨在周游世界
他知道有许多盗版叶延滨也在周游
因为他们从一个打印机里出来
不留笔迹不留指纹不留下痕迹
一个个信封装上新出笼的盗版叶延滨
那双手快乐得像派送自己的结婚请柬……
一个盗版的叶延滨在周游世界
很多人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笑了笑，决定写下这首诗——
“造假者！我知道你是谁，我不说
所有的邮戳都盖在你的脸皮上了
嘿嘿！只有你自己没看到！！”
一个音符过去了
一个音符过去了
那个旋律还在飞扬，那首歌
还在我们的头上传唱
一滴水就这么挥发了
在浪花飞溅之后，浪花走了
那个大海却依旧辽阔
一根松叶像针一样掉了
落在森林的地衣上，而树林迎着风
还是吟咏着松涛的雄浑
一只雁翎从空中飘落了
秋天仍旧在人字的雁阵中，秋天仍旧
让霜花追赶着雁群南下
一盏灯被风吹灭了
吹灭灯的村庄在风中，风中传来
村庄渐低渐远的狗吠声
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
头上的星空还那么璀灿，仿佛从来如此
永远没有星子走失的故事
一根白发悄然离去了
一只手拂过额头，还在搜索
刚刚写下的这行诗句——
啊，一个人死了，而我们想着他的死
他活在我们想他的日子
日子说：他在前面等你……
位置是个现代命题
一只丝袜
贴紧一支长长的秀腿
就交上的好运
闪光灯、封面照、还有无数
秋波和春心映衬着丝袜的位置
不叫色情！
那叫性感、现代！叫风流、时尚
叫什么不要紧，当紧是位置
就像当官要跟对了首长！
一只丝袜
罩在一个硕大的脑袋上
“举起手来！打劫！”
请举手对丝袜的位置表示敬意
谁说它只有千般柔情
也会玩佐罗式的侠义
有贼心、有贼胆、还有贼行头！
位置是个现代命题
我建议，像每包香烟印着
“吸烟有害健康”
请在每双丝袜的包装袋印上：
女人套上腿部
——出了问题请打１１４
男人罩住脑部
——出了问题请打１１０
男女均可勒紧颈部
——事先务必请打１２０
——位置是个现代命题
别按错了电话号码的位置
感恩
感谢深蓝天穹后的那个太阳
给了我三百六十五个早晨
把一年分成三百六十五个开始
每个开始都是一次黎明
让长夜与梦都变成露珠
让每个露珠都晶莹
如一首新诗
感谢新年给我寄贺卡的人们
给了我星星一样多的友情
天幕上如果没有星星
我们不会夜行
感谢那些与我同行的人
出租车司机、送报的戴小红帽
楼上失眠走动的邻居
窗下遛狗的老人
啊，因为你们我感到人世的温存
也知道孤单有时很美
感谢那些恨我的人，媒体上叫骂者
匿名告状没有稿费的写作者
无论是我的失误还是他们的过错
感谢他们把我当成人物
让我的名字增加了重量
是啊，鼓掌和赞美不全是真货
仇恨那是百分之百的真诚
感谢上苍给我一颗感恩的心
这颗心让我感受一个完整人生！
大唐的骨头
秦川八百里从东走到西
挂在嘴上的故事都是大唐的
鸟鸦做巢的老树是大唐的
小狗撒尿的石碑座是大唐的
海碗里的羊肉汤泡着的馍也是大唐的
老汉二两烧酒下肚吼出来的泰腔也是大唐的
华清池那干裂了的老汤池是大唐的
曾经泡酥杨贵妃，也泡酥大唐广袤疆土……
碑林里的墨宝最值钱的还是大唐的
政绩刻在石头上，江山卖与谁家当收藏……
李白的诗为证，能换酒的都换酒了
杜甫的诗为凭，能熬汤的都熬汤了
只剩下一副曾经励精图治的骨头
丢在这远离大唐的地方
华山，大唐的骨头
这副铮铮傲骨让人相信有个了不起的岁月叫唐朝
小公务员老Ｂ退休的感觉
总算等到这天，宣布退休
像听到军训的教官：立正稍息解散！
那些整齐和不整齐地挂在舌头上
一排排的回形针，神话般地
像棉花糖一样消失
像一滴眼药水滴进眼睛
《珍珠明目滴眼液》
凉啊，洗去沾在眼球里的那些
巨大而空洞的词——医学名词
“老年性玻璃体混浊”
在没变成白内障以前，赶紧！
从文件柜一样的肋骨间
抽走那些文件那些报告那些
培养灰尘和蛀虫的套话大全
都知道，那是病毒
诱发脑血栓、心绞疼、高血压
可是谁敢生产这种型号的杀毒软件？
感觉真好，再不玩
传递公文和套话“丢手绢”的游戏了
像当年牵着妈妈的手回头
对一群丢手绢跟阿姨玩的乖孩子说
“回家了，不跟你们玩了！”
藏不住的高兴露出笑容
刚好对接上领导发言后的掌声
那掌声今天听起来
如同晒谷场上
被稻草人轰起一群鸟儿……
谢谢黎明
谢谢黎明,谢谢老朋友又一次
把我从另一个天地唤醒
昨天窗台上还有一堆残雪
像一个忘记飞翔的鸟丢下的翅膀
谢谢黎明，谢谢老朋友没忘记
照样给我一次新的惊喜
朔风尖利地拖着最后的暮色逃走
也扯走那个长梦的结尾故事
谢谢黎明，谢谢老朋友的问候
大家好，在阳光下所有的道路都伸直腰
我知道我最喜爱的工作就是开始
从黎明开始生命就像花蕾芳香
谢谢黎明，谢谢老朋友的提醒
我又想起英娜·丽斯年斯卡娅的诗句
“黑夜漫长——生命短促
我甚至没有力量睡醒”
谢谢黎明，谢谢老朋友的忠诚
让我每一天的生命是与你相约开始
也许再长的生命也长不过黑夜
也许最短的生命也应有个黎明
谢谢黎明，谢谢老朋友的相约
用阳光编织生活一切包括她的影子……
从一群苍老的柏树中走过
从一群苍老的柏树中走过
它们中最年长的已经六百岁了
我呼吸着六百岁的树发出的叹息
参加六百年开不完的会议
那是明朝，是姓朱的当皇上
嗨，六百年前明朝那些事儿谁知道
我不敢问
我怕我一出声
就会站在这里
一站也站上六百年
有绿叶有威风的树冠
有六百个春夏秋冬
有一块象征身份的铭牌
“重点保护，请勿攀折”
有？还是没有？
我用了六十秒的脚步代替头脑
从一群苍老的柏树中走过……
闪电也学会立正的时候
闪电学会立正的时候
就是那些歪歪扭扭划过天穹的闪电
有一天也都学会立正
像一排银色的棍子
站在大地的尽头
那是世界上最后一支仪帐队
迎接着这个世界最后的贵宾
这个贵宾的名字
多次在我们的嘴唇间滑出
熟悉而没有现身
两个字：末日
——那是末日真正地降临
闪电也学会立正的时候……
荷花记
太阳用光线的帚尖
挑起三滴露珠
落在两扇荷叶上
荷叶上的露珠滑动
滑向早晨九点，正九点
一朵粉红色的嫩荷花开了
不羞不涩地开在九点
我前面的那人，在九点
按下快门，摄入九点的荷花
我后面的那一位，飞一样消失
消失像一阵疾风
风尾巴留下一句话——
我赶去明年的此刻此地
等另一朵九点的荷花……
我呆立在荷前
与荷相对无言
说什么呢，无言正好
我不能说我的脚变成了藕
把我固定在荷塘前
让我俩一秒一秒
相视相守
变丑变老
手镯
一只满绿的翡翠手镯
一只冰种透光的手镯
一圏儿翠色圈住了春天的精气
“不贵，只当先生再卖一辆保时捷
配上你新娶的太太。清代老货哟！”
一只娇若凝脂的手腕穿过镯圈
一只手又轻轻把手镯退了下来
镜子里这只手镯
被十根纤指抚爱
一个男人在耳边低声地说：
“喜欢这世间无双的宝贝
早先是清宫里的妃子戴过
皇上又赏给恭王爷的福晋
进京城张大帅给了三姨太
天津洋行老板又买给名媛……”
手镯突然从指尖飞向镜面
当啷！玉碎的声音真好听
破镜残片和男人一齐瘫在地板上
一声冷笑，镯子故事嘎然结束：
“谁能挤掉我成它的新主人？”
真相
每一棵草都伸着脖子
更高一些，草原就更丰茂一些
草尖上的露珠更晶莹草色就更绿
绿得看不见地上腐烂的根叶
朔风中的挣扎后的死亡
每一朵花都抢着开放
开得灿烂，草原就更欢快一些
红花和紫花还有黄色的小花
彩色的花毡盖住冬的记忆
冰雪好像没来过这里
鹰在天空高高的盘旋
姿态优雅，如同白云一样清高
好像是个素食者从来就喝风饮露
此刻它离尸体与死亡很远
目光深情地关注新生命
连小草都想仰脖歌唱
连野花都禁不住骚首弄姿
那么有什么理由，不让
草原像一张善于说谎的报纸
忘掉秋日的鎌刀和冬夜的裹尸布……
归去来兮
我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叫做战争
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刚被杀死
没留下名字也没有悼词
我来的时候，手术室没有暖气
冬天刚刚开始，而饥饿
早在门外守候，跺着脚听我的哭声
我哭，因为我好像听见上帝
在向我宣布我未来的一生——
经历两场战争，三年的饥荒
十次失去亲人的痛哭
一百零二次考试，一千零一次失望
五十八次被诬陷或被坠物击中
三百八十次抄写检查和思想汇报
七十五次羞辱，从幼稚园开始
到登报批判还装进内部传递的文件
吞下五百斤西式药片和中式汤药
翻过三百座山，六十八次受骗
溺水和车祸以及飞机失事，三选一
活下去的机率三百分之一……
我大声的哭叫，因为什么？
因为我好像看见上帝对我说——
孩子，这些就是你的单程票
不退不换，不附保险……
长满绿锈的剑
每一块锈斑，都在痒
痒痒地提醒这把玻璃柜中的剑
曾经吹毛立断的风流
无数剔骨挑筋的淋游泳漓，
剑老了，剑也退出江湖了
剑想忘记这一切
容易啊，只要一块磨刀石
亦可再一次回炉，让铁锤击打
荣幸啊，此剑被册封一级文物
那些痒死人的锈斑
是剑被风雨佩带上的勋章
是剑不可磨灭的光荣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在透明的高贵的丝绒之上
那些发着绿光的锈斑
让剑永远地痒，痒死也不可超度……
幸福
趁无人商店还没有扫荡这条大街
我幸福地向一个个小贩
抛送我真心的问候
恭喜发财，生意兴旺，我此刻发现
这些废话其实很人性，很美
趁机器人配餐员还没有辞退厨师
我幸福地向服务员送上微笑
一盘土豆丝，一份东坡肉
为什么我的眼里含着泪水
因为明天我将被机器饲养
趁无人驾驶的车还没占领城市
我幸福地挤上今天的末班车
前胸贴后背，人心挨人心
在机算机和它部下统治世界之前
挤在一起肯定感到幸福
在所有时间都被超级机算机变成利润
在所有心房都像计算机精于计算
在所有脸都变得像外星人之前
我幸福地用我的笑脸
迎接每一张迎面而来的脸！
在晚霞消失之前的这二十分钟
我幸福地写下一个幸福的人写的诗……
老枪晾在一角太久了
回眸凝神，叹一声
你把自己这把老枪
晾在一角太久了
把自己奉送给工作
把屁股交给办公椅
把手指分配给键盘
把脑子清空装满公文表册
在宏大的题目下哄自己
为很小气的上司卖苦力
回眸凝神，摇着头
你把自己这把老枪
忘在一角太久了
用最华美的总结送上司升职
同样也可一字不差装进悼词
没指示，没应酬，时间停止了
你发现你把自己晾得太久了
你抱着自己双肩，对不起
泪水把时间的镜子擦亮
回眸凝神，笑一次
该把自己这把老枪
拆散了擦锈上油……
觉悟之心
我从飞机走下来
下来，下到世界屋脊的拉萨
我走向神圣的布达拉宫
我的心越来越快地跳动
不是紧张
只是因为缺氧
缺氧在大脑里疼痛成觉悟
我知道了
我这一生可以飞得更高
却不能站得更高
一生最高的立足处
是在布达拉宫的佛像脚下……
我从东方朝此走来
走过耶路撒泠这死亡的街巷
走过了耶稣走的那条小路
他背着十字架上了台阶
我的眼睛朝前面看
看不到那个终点
我知道我也会死
像背十字架的耶稣
但这还不是觉悟的终点
终点是耶稣最终复活
复活的耶稣最终离去了
最终留下孤独的我……
纸的自白
本是草木芸芸众生
高如参天树，低为路旁草
如芸芸众生陌路小民
劫数命中注定——
被砍，被割，被铡，被剁
千搓万揉，成泥变浆
然后蜕变成纸，薄如云翼
薄情纸面上
滞留过多少深情笔墨
痴男女，儿女情，诗韵浓
不妨掩面遮住
千年写不尽的泪两行
薄命的纸也会转运
一朝进了庙堂
换了颜面，就能遮风挡雨
撑起江山社稷——
多少悲欢离合难言事
藏进两个字，太平
千万坎坷风狂风骤雨
皆隐进横批，盛事
本是草木之身
饱经尘世冷暖
看拿笔小子们正任性涂抹
当心，别捅破窗户纸！
书卷气依然青翠年少
一念之喜，一页之忧
如花开迎风，如鸟鸣在树
居然成行地站在书页里
居然也成列地坚守书橱中
岁月变成了积尘
积尘说你也老了
只有书页中站立的诗行
依然年少青翠如春草
好个书卷气
半生的梦境
谁说如烟朦胧，如云无影
居然不散形骸地站立
居然尾随大匠圣贤
与之为伍排列成册
念出来书橱站立的名字
养我每日浩然之气
鸣呼 ，莫小看了芸靶草木
草木修行，能变纸，能成书
书载千古也载凡人心
划燃火柴的手指在颤抖
那些站立的书一动不动
2024年
众作家诗人评价叶延滨
叶延滨是诗人，这个诗人是个明白人，叫做读书明理，叫做体察现实，人情达练，思考斟酌，不粘不滞，自有主张。就是说，他一不人云亦云，二不上当受蒙，三不本本条条，四不刚愎自用，五不大言欺世，六不自欺欺人……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状态。如此这般。难得有一个人写文章而不吹嘘，谈诗论文而不卖弄，世事洞明而不油滑，自然风趣而不轻飘。——王蒙
叶延滨的诗特别有情感浓度，总是能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找到最佳结合点。——黄亚洲
叶延滨在中国资历最长、最有影响的两家诗刊《诗刊》和《星星》都担任过主编，这是前无古人的。——吕进
用心把每一首诗锤炼出鳌里夺尊的力道，诗歌语言本身就具有了“核”能量。这种能量是经历和阅历的双倍加持，灵感只是一个爆点。所以，能在生活中爆发出裂帛之音的人，本身一定是强者。被苦难消化，又消化过苦难的人，才可能从历史走过的脚印里捡起被岁月和光阴打造到炉火纯青的诗句。叶延滨就进入了这种境界。他的诗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厚重，只有在生活中见识过扛鼎的肩膀，并踩死无数苦难和坎坷的诗人，才可能把民族肌肤上的青筋以及历史额头上的皱纹与洞穿历史的长城构成一体化想象。——车延高
综观叶延滨的诗歌创作，对“生命存在的本质及其价值”的不断追问正是其艺术追求的本色所在，并由此构成生命书写的亮丽风景线。凭借着由生命的自我体验出发的对于生命存在的自我追问，叶延滨思考的哲学支撑点实现了由“自我生存”到“自我实现”再到“生命本体”的转换，使得他对生命意识的体认与思考不断深化，从而建构了一个富有生命意味的独特诗美世界。——吴晓
综观叶延滨诗歌、散文、随笔、杂文等多方面的作品，虽然题材各异，笔调多变，但我有一个总体感觉是：他无论写什么，怎样写，“骨子里”的精髓是共通的，格调是统一的，艺术风格是相互流贯的。其个性是不能误认的。如前所述，他的主体意向虽然并不那么剑拔弩张、气势扬厉，他犹如草木掩映下的山石，很坚实，很难更移。他有时也用婉转的曲笔，但还是能够读出他循行的还是人间正道。在这方面，是从不模糊的。——石英
目睹诗坛诸多之怪现象，叶延滨的三点坚守是有着特别启示意义的：一是坚守高贵的诗魂，二是坚守诗歌的责任，三是坚守诗人的仁爱——诗歌的价值和意义正在于此。在叶延滨 20 多年来的诗作中，这种坚守如一条红线贯穿始终。我们看到，无论尝试什么“主义”或者“流派”，叶延滨的诗之“轻”(高度的艺术化)都是沉甸甸的(高度的责任感)。——蒋巍
（刊于《世界诗歌》11期头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