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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思维出好诗

——读杨志学短诗《和父亲拉手》

2022-10-03 作者:呼岩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童眼最明亮,童心最纯真;看到的是真相,想到的是真理……童年思维再加上良质诗艺诗技,变成了诗性思维,一首好诗就成立了。意象的对偶遥对,情绪的跌宕转换中出现的大爱大悲境与从心底掏出来的至情至性语,胜过人间任何一种对父亲的悼词。
 
  我读过杨志学不少诗,感觉到他是个很朴素的人,能用简单平常的语言,表达出不简单平常的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或复杂隐秘,或崇高神圣。他能返璞归真,舍得往回走,走成几十年前的那个孩子,去进行童年思维,写出了外观朴素内质崇高神圣的好诗。
 
        和父亲拉手
 
  在我童年的时候
  父亲常带我出门,拉着我的手
  想起自己当年的顽皮
  我就觉得好笑——
  为了缠着父亲买一个陆战棋
  我竟会有意走丢
  无奈的父亲啊,手里拿着
  买好的陆战棋,焦急地把我守候
 
  当父亲进入老年
  他老人家像是返老还童
  这时,我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我怎能料到啊,走着走着
  父亲会突然走丢
  而无论我买来什么
  慈爱的老父亲啊
  再也不能和我聚首……

 
  童年思维就是用儿童的眼睛去看世界,用儿童的心去思考世界。童眼最明亮,童心最纯真;看到的是真相,想到的是真理。儿童就是这样思维的,童言无忌,通行世界。
  一个诗人能保持童眼童心,像长不大的孩子,还能自然而然地进行童年思维,必能出落成一个好诗人。俄国文学理论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看到了:“对生活,对我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酷的岁月中没有丢掉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有童年思维存身存心的人才是诗人。别林斯基也指出,好诗好诗人是从童年思维中产生出来的。举一个典型诗例。
  河南省睢县出生的诗人苏金伞(1906—1997),很善于利用童年思维写诗,终成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他的一首描述土地的短诗,选入1950年代中学语文课本,我学习过。他的有名的童年思维诗篇代表作是:《夜巷》:“也有足以炫耀的地方,星子多,/因为大街上的,/被明灯赶到这里来了;/就像,鱼被渔火赶入河湾。”还有《雪夜》,发生在诗人童年的一个梦里:“未曾打过猎,/不知何故,/忽然起了夜猎银狐的憧憬://夜雪的靴声是甘美醇人的;/雪片沁入眉心,/衔啄心中,新奇的颤震;/像锦鸥投身湖泊擒取游鱼……”
  只有儿童才这么看这么想,只有保持着童年思维的诗人才这么看这么想。这只是诗中的几个句子。孩子才能发现的发现,使所有的人睁大了眼睛颤震了心。
  思想家马克思在写《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的时候,忽然写上了关于诗歌的童年思维几句话:“成人不能再成为儿童,否则,他就稚气。但是,儿童的天真难道不使他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更高的程度使儿童纯朴本质再现吗?”原来,研究商品的马克思把天真纯朴的诗歌从商品堆里提升出来托举到人类精神的最高端,使拜物教的人类多少能享受一点真正的快乐。马克思在十八岁以前写的几百首诗歌,洋溢着多么沁人心脾的儿童般天真纯朴的快乐啊。
 
  一个人真实地在父亲跟前,或想象着在父亲跟前,不管他年龄多么大,就变成父亲的孩子了。像父亲的孩子那样看父亲那样想父亲。神奇的童年思维发生作用,看到的想到的都是最好的。
  现在,杨志学在父亲跟前,在童年思维中写自己父亲的诗了。他们那个地方的人民,都很父慈子孝,仗义任侠,诚实憨厚;不过有点犟脾气,执拗中显出调皮。这些品性,在杨志学以孩子口气写的诗里都明显或隐地表露出来了。
  父子拉手。儿子小时候,父亲拉着儿子的手走。父亲老时候,儿子拉着父亲的手走。一报还一报,主动权变了。时序更替,角色转换,人情天理如此。
  父亲拉儿子手时,儿子强要给他买陆战棋,故意走丢。父亲买了棋,焦急地等候儿子。长者迁就了幼者的无赖,足显父亲慈爱儿子调皮的天伦之情。
  儿子拉着父亲手时,父亲成了一个老儿童。儿子孝顺,生怕父亲走丢不能一起往前走了,但父亲还是走丢了。不管给他买来什么好东西,他都不会回来了,不像儿子幼时被父亲的陆战棋召唤回来。父亲
  过去这样做,儿子现在也想这样做。
  两种拉手,两种走丢。不是诗人的设计,而是天作之巧,嵌在诗人的生命中,被诗人带血带泪挖掘出来,昭示给这个死者生者共存的世界。儿子的走丢是实语,明天他还在这个世界长大。父亲的走丢时隐语,暗示他在另一个世界永恒了。
  童年思维再加上良质诗艺诗技,变成了诗性思维,一首好诗就成立了。意象的对偶遥对,情绪的跌宕转换中出现的大爱大悲境与从心底掏出来的至情至性语,胜过人间任何一种对父亲的悼词。儿童看到的想到的是最忘不掉的记忆,最忘不掉的记忆能把两代人的手和心永远拉在一起。
 
  用童年思维写出的思念父母亲的好诗很多,应该举出“九叶派”诗人辛笛(1912—2004)的四首诗,被1922年出生的上海老诗人圣野发表在自编自己油印的民间诗报《诗迷报》2008年第195期上。
  《窗井桥》。孩子坐在窗前等父亲回家。妈妈在井栏边洗衣,孩子从井口望下看。父亲搀着孩子过桥。三个片段串起亲密的一家人。
  《爸爸寄来一根线》。长年在外劳作的父亲要儿子用线量身高量腰宽,再打结寄给他。儿子的童心懂得父亲的童心,一根线重万斤。
  《大年夜》。儿子要妈妈在他枕边放两粒糖,一粒甜甜他的心,一粒甜甜他新的一年。童年的甜是妈妈给的。
 
       水上
 
  多谢深情的舵手
  船儿沿着森林驰过
  眠床温柔地像只摇篮
  妈妈又在轻轻地摇我
 
  船板隔开了两个世界
  上面有风和云竞赛
  下面有鱼儿戏水
  我做梦还在歌唱大海
 
  摇篮和航船,摇篮里的孩子已经长大长老,船板隔开了两个世界。孝子忌讳说“死”字,唯愿父亲永生吉祥。八十多岁的老诗人竟还有如此鲜嫩的童心,现在他已做梦不醒了,在梦中歌唱大海一般的父亲母亲的爱。
  船板和拉手,都是很巧妙的意象,被杨志学和辛笛两代诗人的主题相同的诗分别使用,有很近的异曲同工之妙。童年思维是美丽的,建设了父母亲大人的极乐净土世界。
 
  我的1902年出生的父亲,于1995年3月2日辞世。我在外部世界的跳荡和内心世界的悲恸中,瞬间爆发童年思维,写了一首诗。
 
       感 觉
 
  你抱着我的时候
  我的感觉
  延续几十年
  延续到
 
  我抱着你的时候
  我的感觉
  很沉
  很沉,压得
  我匐伏下来
  把你放到你安息的地方

             ——(《四季流放》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版)
 
  父亲抱着的是我婴儿时的身体,我抱的是父亲死后的骨灰箱,感觉延续的是生死。十二年后,我的母亲辞世,同样的感觉又重复发生了一次。在这样的心灵触碰中,感觉就是真相,感觉就是真理。不要轻言感觉非理性。
  拉手和拥抱,都由平常的动作变成了祭祀的仪式,此时我感觉到了杨志学拉手的重量。具有童年思维的诗人们,不管时隔十年百年,对一件相同事物的感觉是相同的。
 
  我愿意和这样的诗人们共行共进共勉。
  他们不幸摔倒了还像孩子一样哭着喊着自己的疼。他们白发苍苍了还像孩子一样待人接物,走进庙堂随意走动,像在草地上追逐百年前的两只蝴蝶。他们一切都是孩子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看见什么就说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说假话大话空话。童口童心给人的不仅仅是一点点这个感觉那个感觉,却看出了口蜜腹剑的蜜为何物剑指何人。
  只有不染贪瞋痴三毒的人,才能不丧失童年思维;保有童年思维的人才是能写好诗的诗人。
  我们的诗歌算不上伟大,但像孩子一样可亲可信。诗人们不要长大啊!
 
2022年7月29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