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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写生二题(短篇)

2023-08-23 作者:顾偕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这是中国作协会员,广州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当代著名诗人顾偕28岁时创作的长篇未完稿《恶房东》中,抽取的两个篇章。

退伍兵阿官

 

  接连三晚,阿官总不能瞑目睡去。

  这静悄悄的世界和满天不坠的星斗,重复地让他触及到某处平原,某座滚卷着浓烟的山脊。那平原山脊的微月亦如今夜:有着一样的清朗,一样使人感情不免要起伏点什么的诱惑。当然,偶尔走神地联想到“地无完肤”弹痕,联想被死神一下从身边或眼前掠去的战友和敌军,所有回忆又不那么自如了。

  好歹阿官亦是出过国的,这“囯”固然不及东洋西洋那般似锦繁华,但毕竟跨出了国境,就不容易。凡事都要想得开,做人怎能攀比。许多年过去了,阿官对许多事亦日趋淡泊。那场战争已结束36年,现在有些年轻的父亲总爱油嘴的说他们老了,才三十出头,怎么算,亦还没有我这段36年的历史长啊!可从内心来看,阿官又深感这长长的历史,未给自己多大实质性的鼓励,有时甚至使他遗憾去鸭绿江那边参战太晚,做一各英雄的机会太少、整个战争亦结束得太快!那种从地狱归来的感觉,日复一日迫使阿官对大家都曾拥有的荣耀——看得并不比一条拣回的生命重。尤其是朝鲜人送的那枚勋章,质地太差,勋章嘛就应当用黄金和白银,一块铜皮算什么,太不想保存了。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人不能总结,一回顾一总结,某种恍恍惚惚的末日就跟着来了。因此阿官很痛恨战争残酷来残酷去,最终竟没给他健康的身躯,留下哪一级受人祟敬的纪念,以致他想到要教育后代,便猛然苦于拍不出内外有伤的证据。

  阿官只好喝酒,只好抽烟,能干掉许多不平凡酒精的人,必定亦是要有点胆量的。能在自己泡制的满室烟雾中静坐的,亦说明这人到了非思考一些问题不可的时候了。尽管阿官明白,这烟这酒,起初不过是他回忆的后遗症。但有些症,是无需问医的。拒绝了烟和酒,阿官着实无法想象日子该怎么过,工作将如何进行?在没有女人的夜晚又能以甚么样的心情,督促自己酣然困着!

  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的,阿官想搞什么都怡然自得,从未碰到哪些解决不了的麻烦。阿官个头不高,却很有力气。正是这股每天直憋的力气,推动和怂恿着阿官这像被大斧伐去一截的墩子般体形,日夜要迎风抖擞。他的为人自是众口交誉,在一系列难忘岁月,最使阿官不能谦虚的,就是自己的故乡是江南胜地。这在当地人想来仿佛十分遥远的那片沃土,迄今仍零零落落地影响着阿官的周围。故友和现代人之所以不敢怠慢他,除阿官早已把自己磨练得极能趋习随俗,并于某个行当堪称里手外,更多的,似乎还是暗暗计较这人曾来自何方。因为世界之大,好地方毕竟是不多的。

  ——许久没回去了吧,怎么不去看看?你们那里,现在就更……

  没等旁人话落,阿官通常便挥挥手,一幅颇不在意的样子说那算什么。的确,“那算什么”,可以讲是阿官经久不衰的口头禅。过去,当他不愿与外一起描绘对自己的羡慕时,那算什么恰好是很能证明他的优越的。而如今这淡淡的四字,无论于任何场合,再从阿官口里忍不住出来,无疑就极富一种极深的态度了。人们很难摸透阿官整天在想着什么。阿官呢,不管走哪条路,步履总放得很慢,所迈的脚亦从不见有半点响声,就像老猫在行走。有些人一生都在回忆,阿官不爱吱声,想来他自己就很满足永远取这种方式,插进人群中生活。谁会料到阿官今天或明日究竟要做什么呢,没人料到,不会有谁晓得。他的出手总是不凡的,那对凡事都一丝不苟的举动,委实又让许多人醉心于能有一日,能够深入地看到他的每个念头。而最近几年来,大伙就愈发不敢忽视阿官给左右带来的任何响声了。只要他稍一举锤,人们都将自愿集中精力,因为阿官师傅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敲打一样什么东西,他必定总有目的。而阿官的目的,偏偏一般都是符合公众这样或那样怎么亦难实现的心愿的。不光锤声好听,那姿势,亦颇似经过了排练而无不生动地稳扎稳打。这就要使人觉得“工人阶级有力量”这支老歌,用来献给阿官,是唯一最能表达同行们感叹的心情的。

  然而阿官并不这么想。那算什么!不过是为了做做便做做而已。他为自己无形中树立的威严,于内心感到可笑。在他工作范围,人们需要的技术,阿官都有了。既有了,那就可以不屑一顾。学到的东西到死都是丢不掉的,阿官根本不需化脑筋去想工作上的事。如果不是为了一份优厚工资,上班对他来说彻底是业余的,用阿官的话讲就是“帮忙”。

  有些人一生都在回忆。阿官总感觉到自己这一生,有许多过去和继往开来的事,等着他去想。活着的任务是艰巨的,阿官一直体会到的艰巨,便是至今还不能把他愈想愈多的任务,整理得像自己的锤声那样丝毫不乱。

  离开部队是件很痛苦的事。

  其实阿官的性格是军营式的,呆在那南腔北调语气又相近统一的圈子里,阿官从未感到过孤独。驻军的形象是神圣的,能领略这种滋味,需要有一个类似穿越烽火的过程,不是人人都可随随便便的享受。谁敢否定外面的世界不是他们创造的?至少阿官就固执地认为:自己是象征和平的其中之一。因此这世界的大街小巷,乃至酒楼茶肆,一概被他看作是地方上的什么。人民不管多大,亦都是他眼里的老百姓。若干年之若干年,每当他神采飞扬地走出岗哨,面对要去的地方,事先总有一种由不得自己遏制的统帅心理。正是这心理,在他所到之处溜达时,深感如斯做人下去是极为美好的。现在退伍了,退伍好久了!几十年间做了什么,阿官全然记不清。他只晓得卸下军装那一刻,眼前不再是草绿色,不再会复活我阿官拥有的世界。没做成将军没当上英雄胸前没佩有一枚质地灿烂的勋章并不可怕,但没有了这身自己一直确信能意味着什么的草绿色,一切——那么都没必要了。回去干甚?提拔当乡长当镇长当十几号人的民兵指挥?最初兴许是高尚的,但混迹于乡民之间久了,标榜就会没多大实际价值。阿官是深深理解这些江东父老和兄弟姐妹们的日常意识的。我生来就比他们都矮,只是这帮人见闻所限,一时会隆重地待我,日子长了,我仍是他们在我从军前看到的阿官!而我恰恰是为了这个,才出国冒险冒死的。何况至今自己还未娶妻生子,这么多年在外身无长物,且本不英俊的脸瞠在风风雨雨中,又黑了许多老了许多,如此复原而去,光采又能照多几人?不穿军装亦罢,阿官执意要求留在部队。他一无家室二无亲眷,首长们自是很同情这个苦大仇深士兵的出身的。阿官同志早年跟孤儿院抱出的差不了多少,他是被收养成长的,那户人家是小镇上的资产阶级。小阿是报国心切觉悟高才参的军,这样的青年,组织应当予以他极大的温暖。再说,党教育他学会了技术,革命队伍里哪天不需要修修弄弄的人啊。不穿军装也罢,这么轻易的留下,阿官亦很满足。换来换去老一种颜色的衣服,早晩会把视力搞坏的。退伍嘛就该有个退伍的样子,于是阿官将上级安慰他的那笔钱,豪情满怀置办了整套春夏秋冬的便装。人不能没有足够的衣服,一辈子的衣服,必须在有钱的时候,体面的充分考虑好。因此阿官除了退伍后依旧有所得食,年年更不愁衣穿。

  衣食住行无忧了,人生缺的就是女人。阿官这便终于三番五次地想着结婚。人生当有几场自己的大戏,尽管工作实际上,早已成了阿官的生活。

 

尧珍阿婆

 

  江南每一处大概都是好的。但好中最好的,恐怕就数曾是十里洋场的上海。

  从前的斜桥比现在还热闹,各路大小商贩都爱在那云集。十九世纪前后,这儿曾是上海老城的外围。当年太平军的小刀会,于豫园一带乒乒乓乓策划推翻帝制清朝时,不少本土和江浙移民,就高瞻地看中了这块来日必能获利发财的宝地。斜桥近临城池,远濒兴隆万物即可交通四海的十六铺码头。尽管现在它已不算都市的统货中心了,可许多与天与地共存的百年老店,仍从大敞的门扉里,还辛苦地发出不甘落于形势的吆喝的光芒。所憾世多迁变,沧桑人海,总要吐故纳新般的演进。这一演进,难免就会使个别忙不迭地的失去什么,甚至由时代帮他们差掉——先头蛮能营生而心痛这下舍弃的职业。尧珍阿婆便是鲜明一例。

  她的本,其实并不大。不过是个随肩就可担走摆开的摊子。然而那摊上的零碎内容,多年来一直维系着他人生活上的零碎需求,感情上就不免要作点怪了。再讲生意已做到天堂门口,从江南小镇把自己的爱好发扬到了大上海,并且近来亦能相对发达渐开富裕门户,突然歇业,毕竟不能使再有头脑的,仍继续保持多少理智。幸亏尧珍阿婆凭一幅瘦脸,历来就是注定不可能不会谋划断算的,故在她确信此生绝无方针挽回那斜桥的摊子据点时,清毕积蓄,当即则义无反顾地买了间自己终于觉得不大不细的屋。那屋,自然是在斜桥身边的董家坊。而清晨和夜晚老将马桶刷得响彻坊内,且马将与叫闹声不到三更誓不绝的这条弄堂,恰巧就是江浙移民的大本营。

  尧珍阿婆选中这来重新过日子,无疑又是天经地义。

  终年落脚场所安顿好了,靠甚生活,确乎是件日后的关键大事。在开销极高的上海滩,再厚的家底,哪个又能保证坐吃而不山空?况且自己自倾箱购得了这处房产,手头所剩早已不多,倘若再无对策下去,必会日渐穷窘的。究竟能以什么谋取一碗好饭,至此尧珍阿婆第一次陷入了困惑。说文化,倒亦绝非没有,然而所识的字只有那么多,总共还不及以往搬进搬出的百货,这就顿使尧珍阿婆意识到了做人的局限。但董家坊整条弄堂,哪家又有多大的水平?隔壁老头老太每晚有时在牌桌上瞎搞起来,票子就像从窗外吹进来的,发昏似的那么多,这算什么原因!尧珍阿婆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种现象十分值得考察。不把身边人的财路摸清楚,自己是极难在快喝西北风时,立稳脚板的。

  主意打定后,尧珍阿婆便逐一遂往窥视,遍寻所有与己一样的移民生业。可天底下所谓的移民,各个都是精明的,一俟他们发觉有人处心要刺探什么,任何有关小康的翔实,马上就会以千变万幻搪塞掩饰过去。甚至再遇这类人,干脆抽身走避。故此尧珍阿婆一切试图,自是概无灵效,只得重拿主意了。

  从前摊子上的买卖是无需多大力气的。早晚只须瞪大眼,耳听八方,想吆喝就吆喝几声,能说会道就行。想到能说会道,尧珍阿婆猛然大悟而醒。嘴巴是个特长,凡事好坏,最终哪桩不是由嘴巴来决定的?我们做过生意的,应比一般人更会发现每句话的作用。如果单借嘴巴就可生存下去,无本且净收利润,那在董家坊我是再快活不过的了。尧珍阿婆总算想通的出路,那便是——说媒。常言道促成一媒,能得十八只蹄膀。这碗饭吃起来,肯定是比较容易。

  但现世年岁毕竟又不同于往日。

  过去做媒婆的,可边甩手绢边东家西舍明目张胆地跑,丝毫不必顾忌旁人的尖眼杂舌。如今呢,那像旗帜一样能够证明身份的手绢,非但不好随意挥舞,且有甚成果,亦容不得就去大步流星的。尧珍阿婆尽管已选择了说媒,可心里,却又感到了极不痛快。每当她有了想法和目标,欲出去游说,即刻就会浮想到许多窗户:他们一定会像昨天那样,借晒被单凉衣服的机会久久地盯我,一定会看牢我目送我怎样走出董家坊,再鬼鬼祟祟的等我回来……这算什么!我好歹亦有把骨头了,这些人在背后议论起什么,一定是没有分寸的。顾虑一多,情绪便不踏实起来。更坏的是,还会影响到媒妁之言的艺术。放弃吗,夸耀和骂名都出现过了。既然那“骂”,我从未直接听得一句,闲话不能使我失去什么,那我还是多想想愉快的十大只蹄膀吧。不过地点要换,离这董家坊环境愈远愈好。宁可多跑跑,跑远点,人心如豆腐,总会有人不让我白辛苦的。

  一番思想斗争后,尧珍阿婆开朗多了。反正人都是要吃饭的,光彩不光彩,日子好过了谁还能不佩服!再讲我是为别人好,婚姻这桩大事,从古到今岂能没有参谋。年轻人随便自己作主,还要老年人活在世界干什么。

  尧珍阿婆早年丧夫,膝下无子,将近三年就这么单枪匹马地过,倒亦向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自从亲历了替人穿针引线的生涯,这位民间月老陡然觉出:没有男人的女人,亦是很难算是真正的女人的。自己虽然月经没来多年了,可头发至今没白一根。即使要不到小囡,亦不该这么天天的等老啊。这里人对上了五十岁的就喊阿婆,算什么原因?是不是一个人先死了另一个亦快了?我看我身体除老毛病哮喘外,其他都是很健的,并且脚劲亦不像先前来回哪里就感到吃力。董家坊这批瘟孙一定暗中认为我不该这么早就没有男人,那我明正顺找一个就是了,这样亦算不辜负自己的行业。对,还是要有个老头在身边好。他没事可以去练太极拳。据说坚持练太极拳的,都能够长寿。

  没隔多久,董家坊邻居果然看清尧珍阿婆,不再是婷婷独立一人了。当他们终于弄明那个比谁都胖得意外——且走路从不斜视左右的中年汉子,就是尧家新主,立时私下均抱极不顺眼的不平。一串鞭炮都没放,礼仪总该有的吧,偷偷摸摸怎么连喜糖亦舍不得请人吃!太不光明了。这个肚皮大得一根裤带肯定不够的男人是谁,他现在熟门熟路般的于这出出进进,居然傲慢地招呼都不跟大家打一声,实在没有道理。尧珍阿婆这么同所有人混混过去,是不是很不应该?我们哪一天碰到她,不是主动客气地喊她一句阿姿阿婆!唉,人心不好,迟早还会遭孽的,你看好了。其实说一说介绍下胖新郎倌,又有什么要紧呢,任何人都不会怪她年老花开不该的,尧珍阿婆亦真是。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对擅用肉体思想的女人来说,这的确更能显示出其微妙。尧珍阿婆固然已不能回头仰望汹涌的春心,亦无力量去复苏多年以前的床第之事,但略皱的皮肤仅能证明,个别摸得着的纤维组织蒙有岁月的阴影,却并不以此就可推断,埋于灵魂深处的性意识,随年龄同样亦走向衰竭和死亡了。董家坛这时看见的尧珍阿婆,虽不如他们想象中掉了牙的狐狸精那般妩媚,倒亦确实终日满面红光,确实会叫人不放心地必须总要想到点什么。尽管她每天不过是仍旧出去跑跑,但趟趟换上的鞋,没有一次不是干净的。收束得这般细致干什么,想过十八岁的日子?还有,那个比自己女人都小五六岁的大肚皮,看来亦是很拥护赞成这老太婆继续去贪别人十八只蹄膀的,这就不好,胖子血压高绝对不能共同与狐狸精一起,再吃那么多油腻东西了。再有便是,男人有了家,怎么还能让屋里整天没人照应呢,我们应当寻机会一起去劝劝他,请他别再让尧珍阿婆到处乱跑了,这么大年纪万一有什么事,董家坊的前前后后是经不起吓的。不过尧珍阿亦是有福气了,不过他们两个都没有孩子,现在没有,今后亦就永远不可能有了吧。一辈子人生黄土就快到胸口了,生不出小孩又困在一起,究竟有什么意思?实在不晓得尧珍阿婆是怎么想的。唉,现在人什么事,都是怪兮兮的!

  第一声鸡叫后,尧珍阿婆就再亦没睡着过。

  先是脸朝着墙,睁了好一阵眼睛仍未看清什么,这便转向窗口。昨晚窗帘只拉上一半,从另半扇还算透明的窗前,她一下瞥见了几颗遥远的星星。夜空依然很静,顺着玻璃往外一直看去,一切很像是假的。星星还在老地方,这几颗都不怎么亮。今天是什么日子,尧珍阿婆正为推算苦恼。身边的胖男人动了下翻了个边,跟着铺板就像快裂似的,钻出很沉的响声。尧珍阿婆一惊,神志马上不那么朦胧了。在距天亮还有一段的时间里,随后她再亦勾不起任何心思,只愣愣地看着闪着极高的星星,情绪始终谈然,耳朵就始终听到满屋非轻即重各种节奏的鼾声。几次她想从头再想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亦没想起。现在天还黑,她决定逼自己继续睡一睡。可一闭上眼皮,便老觉得:自己的整个感觉一直在受那鼾声支配,甚至根本不想听,竟偏偏每分每秒地在听着一种毫无新意起伏着的节奏!尧珍阿婆憋不住了,想拍醒身边。但胖子都是珍惜睡的,她怕男人火冒三丈。

  自从有了这位江北男人,尧珍阿婆对什么都是满意的。但遇到今晚这样的失眠,她又鲜明地认识到:嫁人是个错误。呼噜呼噜实在太大了,隔壁邻居肯定亦一定受到了影响。自己困不着不要紧,可闭眼睛什么都想不起,就真正令人头大。猪啰——猪啰猪啰,尧珍阿婆这时强烈意识到大脑就快失控,就快迴荡满脑子猪啰的形象了。胖男人骤而又一翻边,铺板突又钻出很沉响声,她吓了一跳,连忙罪过罪过,我刚才在瞎想点什么!

  尧珍阿婆摸了件上衣,随便披在身,轻轻滑下床。她在屋内踮脚转了圈,仍未想出要做的事,这便小心揭开盖,很慢拉下裤,安然坐到马桶上了。现在她只能双手托住颚,神情严肃地使劲屏气,盼望立刻能听到自己的响声。第二次鸡呜时,尧珍阿婆猛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想起这么久什么亦没坐出,于是沮丧地起身,干脆和衣又踏床进了那位居然没被吵醒的被窝。

  这时天开始有了微亮。窗外遥远的星星,在一颗一颗地消失。对面的晒台,亦渐渐清楚起来了。一接近黎明,身边的鼾声仿佛能感到再打扰就不光彩,便以粗而即细的呼吸,慢慢缓冲着。董家坊惟一告别语言的哑巴,就住尧珍阿婆窗对面。这位其实很想讲话,却此生像是永远说不出半句的汉子,一年四季不论酷暑严寒,每天都要在极早的时候,到这自家晒台叽哩哇啦地喊些什么。尧珍阿婆平时睡得很好时,通常亦就被比闹钟还灵的吵声叫醒。今天她很想跟这汉子做几个手势,但暗示什么呢,尧珍阿婆仍未将最简洁的内容准备好。况且𥦬户离床亦远,哑巴亦未必听得见看得明我要对他张手比划发表些什么。

  “尧珍,起来啦——什么时候起来的?”胖男人耷拉着眼皮,身子像压路机似地在铺板辗几下,突然粗声粗气道。

  尧珍阿婆望了望床头,掉转头说:你管我什么时候起来的做什么,你只顾打呼噜就是了。

  “呼噜怎么啦,我又没成心叫自己打呼噜——大清早就为这个不开心?泡饭弄好吗,吃过了吗?”

  “等你来弄啊,晚饭都快了!你自己起来再热一热吧,我没功夫了。今朝我还有要紧事去做呢,过了七点就走。“

  “走?走到哪里去?”胖子忙从被里挺起背,狠狠伸了个懒腰,依旧眼皮耷拉着问。

  尧珍阿婆就说一天到晚究竟在动什么脑筋,记性这么不好,我昨天跟你怎么商量的,你只会打呼噜,我算中你不会去的,其他事你老是死人亦不管。

  胖男人竖起耳朵终于一连串听完,似有委屈地就粗声道:不就是到你妹妹那去吗,晓得晓得。那,我再讲一遍,东西嘛是不能买得太便宜,否则自己的亲阿姐见了会笑话的。

  “讲得倒是漂亮,那你拿出钞票来啊!”

  “我去——我会买的,急什么。”

  “今天就真的打算好不和我一起去啦?”

  “你总要给人家一个思想准备嘛,做姐夫的,块头这么大,突然立在门口,说不定会吓煞你阿妹的!”

  “块头大又不吃人!好了好了,少寻点理由吧,那我这次就一个人先去了……”

  将及一年,尧珍阿婆没去妹妹家走动走动了。要说亲戚,偌大的上海她打着灯笼去找,亦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比她早这“移民”一步,这一步相隔至今,亦有好多年了。

  尧珍阿婆的妹夫原先刚来时,生计亦是靠一副担子,不过他所经营的是回收破烂的买卖。女人则在一家菜场前,起早贪黑地摆个葱摊。没料累月做去,本少利微的妹夫不知用什么手段发了家。过了一阵,居然还要老婆放弃葱摊的营生之路,只管在屋呆着料理经营日常。女人空守一室,无所依倚自然就想生育小孩,而这一生,接二连三又都不是男的。之后张嘴一多,熬到头的苦日子一下又落入轮回,生活自是亦就清贫日甚了。且短短一个时期,女儿中先后就有夭折病去的,剩下的虽不痛不闹,但指日亦都嗷嗷待哺。正当生死关头,囯家开始动员公私合营了,所有穷人这便进厂的进厂,贫富共同活跃在晴朗的天空下。尧珍阿婆的妹夫亦就在这时,由工人、行政干部、直至升了什么科长,并以厂为家,屋亦很少回了,颇使远近莫不刮目。

  抑或是尧珍阿婆首先感到这个妹夫太不平凡,与妹一起时,她就喊那科长妹夫为诸葛亮。天长地久诸葛亮诸葛亮叫多了,妹夫的真实姓名,亦就不再于邻舍左右被谁提起。

  诸葛亮的女人虽只字不识,但持家有素亦不失为一种修养。然而活在这个世上,尤其是丰衣足食后,自己所讲的话一个字都记不下,想必亦是难过的。跟谁学呢,诸葛亮是断然没耐心教的,只好请自己姐姐传授。在做妹妹的眼里,她那被人过早尊为尧珍阿婆的姐姐,一向思路开阔,简直从来说一句,就会让人感到一份力量。尽管姐姐每次来,小气地只帮妹妹学会几个字,而诸葛亮的女人却从此自信地认识到:把所有的字拼一拼,自己已能看懂许多商店的招牌了。

  女人一旦有了文化,自然任何商店都不想放过。故此尧珍阿婆的学生稍一得空,就要挎个篮子袋子什么的,上街逛逛,以便于自己拼出的贷物前,采进万一被同样识字不多的,可能抢购掉的需要。


  1989年3月于湘潭菊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