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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地诗篇

2021-02-05 13:30:33 作者:周步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周步,甘肃山丹人。作品以散文、诗歌为主。写作题材以西部地域历史散文居多。作品获张爱玲诗歌奖、沂蒙精神文学奖等国内三十多个奖项。作品入编《2012年中学生最喜爱的散文》等多个选本。多部作品被拍摄成电视散文等在电视台、广播电台朗诵播出。现居北京。


一条干涸的河流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
那是一条非常有名的河流
祁连山的冰雪融化之后,集结到这里
一千多里的流程,横穿河西走廊,流向北部沙漠
 
弱水汤汤
但现在干涸了
这条河流最汹涌澎湃的时候,是大禹治水的时候
如此悠久的历史,让人陡添无限哀愁
哦,多少时光流成了记忆,多少细波巨浪
流成了一河干枯的石头
 
在佛都张掖
 
我问佛,遭几世劫,历多少难
才能结一段尘世的姻缘
佛不语。安详的微笑让我终日猜度
 
我在佛都张掖遇到的那个女子
竟然是二十年前,我在乡间遇到的那个南国女子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三生石上多少次超度,换来人世间两次擦肩而去
 
是不是,人世间的爱,一半需努力,一半是前世的安排
佛不语。我只好默默地忍受这煎熬遥遥无期,
让一生的时间,等待尘缘揭开谜底
 
西北高原
 
仿佛,岑参笔走龙蛇的凌然气质
仿佛,高适钉在大地上的诗句
 
仿佛醉了的风景,在挣扎
仿佛醒了的铁汉在抖落一身的尘土
 
 
仿佛十万头野牦牛,在藏民阿祥的带领下
和天地一决高下
 
仿佛大汉的金戈铁马
书写历史的手笔,一直未曾停止
 
黄河
 
我总是把黄河想象的波澜壮阔
其实,如同世间所有的河流
黄河也是静静地从地球上流过
 
黄河上没有舟船驶过
河水浑浊,咸涩,甚至还时断时续
但壶口的那一声巨吼
我的心啊,仿佛无数块垒蹦出喉咙
仿佛一个民族的热血,汇成巨流
 
走甘州
 
过了凉州便是甘州
我长途跋涉至此,只为看一眼
弱水河畔,那个叫阏氏的女子
 
甘州的历史有些隐秘
据说与匈奴有关,与元世祖有关,与宋朝皇帝有关
甘州城里佛光普照,城外霞光洒满大地
我忘不了那年秋天,山丹的麦子熟了
被大风吹落了一地
父亲扼腕叹息,母亲梨花带雨
 
哦,甘州
那是怎样的一片天地
芦花摇曳着飞絮,燕子呢喃着雪线的神秘
胡云如诉,多少归人加快了脚步
 
做一株庄稼多么幸福
 
看到庄稼我就动情。看到绿色我也动情
他们说,“那些植物……”
我说不,那是麦子还没到抽穗的时期
 
庄稼像新个婚的少妇
尤其在秋季,在空阔地带
看到一株株麦子独自徘徊,我就感到心痛不已
仿佛人类做错了什么,亵渎了神灵
犯下了暴殄天物的罪行
 
做一株庄稼多么幸福
守着相爱的人,始终够表里如一
 
河西走廊
 
我喜欢在暮色苍茫里看河西走廊
那是世间少有的雄奇景色
精彩无法复制,壮美不再呈现
 
河西走廊的岁月像个牛皮灯笼悬挂在天庭
照耀着历史的每一次进程每一次纷争
一颗流星划过,就是一个时代留下的擦痕
汉天子没有到过河西走廊,但他的目光
却投向了比河西走廊更加遥远的地方
 
我总是想起那个叫张骞的汉室人物
他历经艰险,却被扣押在匈奴的军中
他娶了匈奴的女子,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我想他的妻子一定漂亮,且善解人意
他没有辱没汉天子的使命
为大汉的事业,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有一年秋天我在霍城,在霍去病驻扎过的大营
一枚锈迹斑斑的蹄钉,让我想到了
声震苍宇的杀喊声,和那段波澜壮阔的人生
我甚至感觉到剑匣里拔出的寒气逼人
 
河西走廊的上空年年有雄鹰掠过
许多年了,我一直觉得那是
大汉精神,洒落在西域的铁骨铮铮
 
张掖大佛寺
 
现在我才明白
大佛一觉千年,并非长睡不醒
其实从未合上过智慧的眼睛
 
从西域到中原,漫漫长途
多少春色醉了柳烟,多少金枝玉叶,花落阡陌
此起彼伏的山川啊,此起彼伏的心潮如水
 
和佛祖相依多年,现在终于明白
生命的宁静与淡泊
原来就是拈花一笑
或者灵光一现
 
十万匹骏马奔腾
 
……那是一个多么震撼人心的场面
而现在,成了奢侈的风景和遥远的从前
 
感觉是一种痛啊
我从马营滩上走过,雪山上下来的那个人
仿佛是一个月氏先民,或者匈奴的后裔
他们应该这样千百次的走过
冥冥中,嘚嘚的马蹄由远及近
叩击着大地,也叩击着我的灵魂
 
十万匹骏马奔腾是一个多么震撼人心的场景
十万匹骏马奔腾,那是一件
只有在山丹才能发生的事情
 
三危山上
 
我一直觉得
三危山是一个离神灵最近的地方
现在才知道,三危山是一个
离神话最近的地方
 
《山海经》有录:舜逐三苗于三危
舜是中国古代神话里的明君之一,三苗是诸恶之首
可见三危山是鞭挞恶魔之地了
但佛家不计较这些,锡杖所指,皆为圣土
 
三危山不是泰山,不是黄山
三危山不长迎客松没有飞来石
三危山就是三危山
三危山只有神话,只有壁画,只有人和神在悄悄地对话
 
祁连玉
 
这就是美人胸前的那块凝脂了
在没有走出这座大山之前
它的前身,是祁连山里
一块混沌未开的顽石
 
那时候,它全然不知道
什么是端庄优雅,什么是矜持高贵
它只知道自己曾经补过天、杵过地
曾经被一个游手好闲的牧人捡起来
随手扔到对面的乱石堆里
 
但今天的祁连玉是多么气质高贵
它雍容优雅,华丽惊艳
和钻石、黄金、珍珠一起
展现着各自的的妩媚精致
 
祁连玉,你的经历使我明白了
生命只有绽放光华
才能体现意义和价值
 
想起一个叫匈奴的民族
 
像欣赏一条鳄鱼的丑陋之美
我总是想起那个,隐匿在时间深处的
被岁月的风尘遮蔽了的
叫匈奴的民族
 
是的,他们是丑陋的
这是史学家盖棺成论的定语
但在世界没有被美化之前
他们也有俊俏的侧影出现
在风沙弥漫的西部旷野,在野蛮懵懂的文明之始
是他们用粗糙的大手,和匮乏的智慧
把一堆堆黄土,夯筑成厚墙
把一杆杆旗帜,插到欧洲大地……
 
哦,匈奴
一个隐含贬义的词汇
尽管他们消失了,但我却不敢
有些许的亵渎和轻视
我的心啊,为那些鳄鱼般的丑陋之美
怀着一千年的抑郁
怀着一万年的忧伤
 
酒泉,一将功成的地方
 
在这眼泉边
分享了御酒的将士们
该是怎样的一番狂欢
 
也不难想象
那些醉卧沙场的战士
醒来后,该是怎样的一种
苍凉
 
酒啊,你这燃烧着烈焰的琼浆
你这柔情似水的刀子
你从长安到边关
你从中原到西域
征程万里,不辞辛苦
难道仅仅就是为了庆祝
十万苍生,化作白骨
 
……我不能不颂扬一个王朝的丰功伟绩
我不能不缅怀一个英雄的慷慨豪气
我不能不吟哦这首“一将功成的地方
另一个民族
自此消失”的诗句
 
焉支山下阡陌纵横
 
焉支山下阡陌纵横
像历史老人额头的皱纹
一条条羊肠小道怪石嶙峋
仿佛逝者生动的造型
 
那是降生于弱水的颛顼
还是骑青牛入流沙的老子
是避暑于此、和穆天子约会的西王母
还是大诗人李白、大将霍去病
是乌孙、月氏、匈奴
还是回鹘、党项、鞑靼
他们和焉支山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焉支山往北是龙首山
龙首山往西是人祖山
这几座山峰和祁连山一起
盘腿而坐,像几个上古老人
在讨论着一件与河西走廊有关的事情
 
走进这座山峰
就像走进一座中国历史的展厅
翻越这座山峰
就像翻越在中国历史的册页之中
 
 
想起阿拉善
 
想起河西走廊,我就想起阿拉善
阿拉善和河西走廊是近邻
它们唇齿依存
 
阿拉善在河西走廊北部
它挡住了流沙的南侵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
祖父在阿拉善一带谋取生活
大雁般的在两地之间往来穿梭
 
祖父在阿拉善的朋友很多
他们的友谊像阿拉善的岩石一样牢固不破
他们的友情像河西走廊的道路一样坦荡宽阔
有一年秋天我和父亲去塞外
去的那个地方就是阿拉善
 
在阿拉善草原的一口古井旁边
我们遇见一个蒙古族女孩
她性格开朗,活泼
银铃般的笑声洒满山坡
也许与祖父和阿拉善的交往有关
离开家乡很多年了
我一直忘不了阿拉善,忘不了那个女孩
 
黑水国,故事及其传说
 
历史似乎要刻意忘却这个国度
黑水国,黑河边上的一个王国
那场风沙,一夜之间,就把这座城池
连同它的亭台轩榭,雕梁画阁
全部埋在地下
历史留给我们的
除过残垣断壁,就是一地瓦砾
 
如同神秘消失了的楼兰故国
黑水国,同样没有人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历史从来就是一个
留下无数证据,又让人无法破解的死结
 
现在,就算我们挖掘的文献再多
就算我们掌握的史料再多
谁也无法知道
黑水国的王子,和他心爱的妃子
最后到底去了何处
 
骆驼城的正午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
正午,我一个人
我像个黑水国的探子
悄悄地来到了北凉都城
 
北凉是开放的
所以北凉的秘密尽窥其中
我看见骆驼城的大街上人头攒动
茶楼声轻,酒肆语重
沮渠蒙逊和他的子民们
从东门到西门,从皇城到宫城
一个个兴高采烈的
为中原和西域的客人
忙碌着他们各自的事情
 
骆驼城外雄风浩荡,霸气犹存
城墙上晃动的芨芨草
犹若来回巡逻的北凉士兵
我忽然想起骆驼王子痴迷过的卢水胡族女人
和那个叫沈青崖的明朝诗人
我想他们应该来过这里
那么我们就相遇了
尔后又各奔西东
 
凉州词
 
选择用《凉州词》写诗
是一种眼光
也是一种胆略
 
凉州词是与生俱来的空旷和高远
凉州词是无以言说的豪迈与悲壮
凉州词是英雄气
凉州词是壮士心
 
凉州词是对荒凉与苦寒的不屈和挑战
凉州词是对昂扬和斗志的姿态与表白
凉州词是伟男儿豪气冲天,气吞万里如虎
凉州词是大丈夫马革裹尸,壮士一去不复
 
而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来到凉州
在王之涣登高望远之处
这里,早没有了羌笛和羯鼓
一片孤城何处?万仞山峰依然
青海白云压城头,十万里长风怒吼
 
哦,凉州词
你是凉州的魂
你是凉州的情
你是三千里大凉州风光无限
你是十万首边塞诗篇篇精美
你是塞上边陲最壮美的一幅画
你是华夏诗坛最昂扬的一首诗
 
敦煌,敦煌,我最美的新娘
 
她无需打扮
天然时尚
那一身彩练,数千年了
依然闪射着人类最璀璨的灵光
 
轻盈的舞姿
从来就是,美的天使
撒落在人间的汗香
 
丰润的面颊啊
如初子般的馨香安详
那欲说还休的话
像情人的耳语,口角含香
 
敦煌,敦煌
再过上一千年一万年一亿个岁月轮回
你仍然是我最温柔的情人
最美丽的新娘
 
大佛寺,西夏的一个下午
 
历史也许真的和传说完全相似
西夏的那个下午
和大佛寺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
 
那个叫嵬咩的国师他确实看见了
一缕佛光,在芦花盛开地方
慢慢的,由下向上
渐次照亮了甘州的城墙
 
那个地方大概确实挖出了一尊卧着的佛像
——因为现在所有的考证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一千年后的今天
甚至一万年后的明天
我们依然会依偎在
比真人大一百倍的佛祖身旁
默默地享受佛祖宽怀仁厚的关怀
和西夏的那个下午
遗漏下来的一缕阳光
 
临泽,一个叫昭武的地方
 
我当然知道临泽就是昭武
但我不知道
临泽和昭武推杯换盏的一些秘密
 
嘴里念着临泽,心里想着临泽
其实我就在临泽
而昭武的历史却是那么的隐隐约约
那时候,我们的祖先还没有来到祁连山下
那时候,汉武大帝刚刚用武力昭告了天下
那时候,临泽在昭武的腹中还没有形成胚芽
 
但今天的临泽是多么富有生气呀
她伫立在河西大地,多像一位丰姿绰约的北国佳丽
嘘——,这样想着的时候
我的心跳都有了一些变化
 
事实上,临泽是八百里弱水双手捧出的
又一个鱼米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