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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星:关于爱、善良和希望的照耀

2024-01-26 作者:纳秀艳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海青诗歌最大的特点是回归诗歌本质——诗以言情志。“情志”是诗歌的生命,亦是诗歌的灵魂,这是诗之为诗的本质,也是诗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特质。从诗学传统而言,诗的情志,指向大我之情志,也就是关乎他人、天下、家国之情和志。当然,个体小我的悲欢爱恨亦然在其间。诗可以不华丽,但不可无情。
       转眼,和海青相识16年了。当时,海青是历史系大二的学生,我在中文系开设《古诗词鉴赏》选修课,海青选修了这门课,性格腼腆却满腹诗才的海青很快进入我的视线,课内课外交流变多了。2008年10月,在海青和中文系的几位同学的倡导下,创办了鹿鸣诗社。创办诗社,无疑将喜爱诗歌、有梦想的青年学生聚集在一起,经常举办一些规模不等的雅集,师生谈诗、论文,何等快乐。诗社创办之始,海青他们举办了很多有意义、且有影响力的活动。2009年,在海青和几位同学的努力下,举办了“五四”青春诗会,记得那一场诗会上人才荟萃,诗朗诵精彩纷呈,观众掌声不断,会场来了很多媒体记者,采访诗朗诵同学、办会同学,也采访了当时中文系的书记郭殿雄老师。后来,海青他们毕业了,我也去读博士,大概有五、六年没有海青的任何音讯。随着时间推移,也很少回忆那段时光,偶尔给鹿鸣诗社的同学们讲起诗社的发展历程时,会提及海青和创办诗社的同学们。
       人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喜欢回忆往事,尤其时长想起人生中那些美好的事和有缘的人。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和海青成了微信好友。于是,师生之间的联系就多了起来,我也经常关注海青的生活动态和他的诗歌创作。令人欣喜的是,无论生活如何变化,海青从未间断过对诗歌的热忱。大学毕业后的海青先是做了一名警察,后来又从政。做警察的海青,豪情满怀,诗歌如旭日彩霞。从政的海青,细腻温婉,诗歌如明月清风。从故乡群科走到民和马场垣乡,变化的是生活空间和工作性质,然蕴含在灵魂深处的诗意和诗情未曾减损,海青一如既往地以诗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以此抒情言志。眼前的这部诗集正是海青近期的情感载体、思想呈现。
       中国是诗的国度,《诗经》《楚辞》是古典诗歌的两大源头,从先秦诞生,诗骚如长江、黄河汇聚万千溪水,奔涌千载,深刻地影响着华夏民族的精神世界和情感表达。《毛诗大序》提出:“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王国维先生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无论文学代际如何变化,诗歌传统从未间断,诗歌抒情言志的功能从未削弱。
       海青诗歌最大的特点是回归诗歌本质——诗以言情志。“情志”是诗歌的生命,亦是诗歌的灵魂,这是诗之为诗的本质,也是诗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特质。从诗学传统而言,诗的情志,指向大我之情志,也就是关乎他人、天下、家国之情和志。当然,个体小我的悲欢爱恨亦然在其间。诗可以不华丽,但不可无情。情志观(诗言志)自毛序提出后,后代诗论家踵其武而重事增华,诸如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诗者,持也,持人情性。”钟嵘《诗品序》:“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白居易《与元九书》:“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读海青的诗,深沉饱满的情志动人心神,尤其是沉潜于诗中的人文精神,令人钦佩。
       诗集名《一颗星》,于细微处颇见深情和志意。在浩瀚的天际,群星闪烁的夜晚,“一颗星”不可谓不小,然一颗明亮的星点缀夜空,自带光芒,自有深情。夜晚天空的璀璨,正是源自一颗颗星的光亮而汇成。这种于细微中蕴含深情远志,在辑一“时光清浅”中尤为突出,款款深情与婉转志意格外动人。其中《河流》富有象征意义,海青笔下安静流淌的河流,必然是一条小河,却流淌了五千年,如此小河承载着诗人对人生信念的坚守,蕴含着对中华五千年文明追寻:

我们终将随河流过尽千帆
回首往事种种皆在眼前
抬头看不到无垠的明天
折戟沉沙后我依然坚信未来

       《四千年喇家》(组诗)最能体现海青诗歌沉潜的情志。四千年前发生在喇家遗址上的地震,是青海考古史上的一项大发现,不仅关于四千年前人类在青海河湟大地上的活动印迹,而且关乎一场巨大灾难。考古学者们发掘的那个用身体护着婴儿的母亲,是喇家遗址的标志,向人们昭示着母爱的伟大,召唤者人性中最温暖的情感。凡参观喇家遗址的人们无不唏嘘、感叹。人们站在四千年后的今天,以一个现代人的立场去遥想灾难场景与抒发怜悯,赞美母爱,诅咒灾难,不过如此。但是,海青的组诗有着更为深刻的内涵和宽大的外延:深沉的生命感受。  
       《灾难降临的时刻》中,他以赤子之心体会那位母亲的疼痛,以生命走进生命的姿态真切体察灾难中人们的悲痛。起句便饱含深情:“怀抱婴儿的妇女一定很疼”,这里的“疼”不是源自身体的疼,而是个体生命在灾难面前无能为力的“疼”。我没无法想象那“洪水如野兽般袭来”的灾难场景,以及“又或者震颤的宇宙让混沌初开的人不知所措”的情形。但是,当灾难来临时,母爱的力量得以彰显:“双膝跪地的时候把大地震得生疼”“高举的双手撑不起屋顶的重量”“来自母亲的力量足以铭刻在历史的岩壁上”。自古以来,描写母亲,赞颂母爱的诗不乏动人心神之作,孟郊的《游子吟》是一首妇孺皆知的诗篇,其以细节刻画凸显母爱。然而,海青以情感体察母爱、以生命感受母爱,更令人动容。虽然,那是蛮荒年代里发生过的灾难,但在诗人细腻真切的体悟中,将那位母亲的形象塑造出来,并赋予沉痛的生命感。在灾难面前,手无足措的母亲用双臂紧紧搂住孩子,用身体护着孩子。这样的场景,在汶川地震、在积石山地震中复现。历史与现实在母爱的召唤下,悄然接续。海青在诗歌中,有意无意间触及到了人类最本质的问题和最伟大的爱——生命和母爱。换言之,海青以生命姿态走进喇家遗址,与四千年前地震灾难中的那位母亲对话,以赤子之心感受母爱,体察母爱恒久的温情。海青摈弃观者的姿态,以生命关照人性中最伟大的母爱。他于思接千载、神通万里中,完成了生命之旅,通过诗歌,将那远古时期的母爱传递:“如果那个口叼水杯的孩童叫她一声娘该有多好/而这一切,永远被定格在了灾难发生的时刻/骨头在历史的隧洞里穿行了千年/我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遇见/看他们安静的睡着,永远不再醒来。”千古人心,情同一理。母爱,亘古不变。喇家遗址,不仅展示母爱的伟大,更彰显出人类在灾难面前坚强的生命力量,最后的挣扎是不屈服的意志,演绎成先民与自然抗争的精神雕像,尽管,抗争无效,但精神永存,成为后人追问生命意义的原点。第三首《悲歌》,正是对该问题的回答:

我是站在历史脊骨上的问路人
在灾难中殒没的先民只有骨头诠释着最后的挣扎
终是抵挡不住突然的巨变
演绎了一幕幕动人心弦的悲歌
余我悲后人感怀叹念

       后人感叹的不止是灾难与灾难带来的毁灭,悲叹个体生命的脆弱,悲叹人类命运悲剧的循环。这首诗早于2023年12月18日民和地震发生,却令人触目惊心。四千年后的喇家附近,灾难再次降临,生命再次遭遇摧残,母爱的力量依然令人动容。人面对灾难,感叹悲剧,不止是慷慨悲歌,应该深思反省,反身求诸己。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反省人对生命的态度,反思人与人的关系,抑或如何珍惜自己和敬重他人,重视亲情、友情、爱情,情感,这是灾难给人的启示。海青是一位有深沉生命感的人,其诗中的情志是最朴素、最真诚的情感和思想:

黄河的悲歌流进禹王峡
回荡着史前村落遭遇灾难的哀思
唱响人性向善的赞歌
唤醒了沉睡四千年的喇家遗址
赞词中充满了悲伤的语调

       悲悼史前那场灾难中陨落的生命,讴歌伟大的母爱,传颂人性向善的千古赞歌,这些在丰富诗内涵的同时,也加深了情志的厚重感。这是诗人面对灾难的觉醒和对灾难的叩问,这是灾难文学的基本特质。
       灾难叙事,是中国文学的重大命题之一。自《诗经》至汉代诗歌,诗人们目睹灾难,记录灾难,反思灾难,忧患生命。但文学不是呈现灾难场景,也不是言说人在灾难面前的无助和脆弱。灾难叙事首先给人带来强烈的情绪体验、心理冲击和精神紧张感。其次,灾难叙事唤起人们的忧患意识,对人生的意义进行反思,从而激发起英雄气概和责任意识。此外,灾难叙事具有某种心灵疗愈和现实教育意义。由此来观海青的《四千年喇家》,无论在情志、内涵,还是在精神层面,与中国灾难文学一脉相承。
海青诗的情志,在诗集中处处流溢。那些对生活点滴描写中流露出来的生活情趣和生命志趣依然动人。对平凡生活有着更多诗意的发现,一颗活泼灵动的诗心在与大自然的对话、与他人的际会中悄然流露。他观自然,俯拾即是的恰是一片温柔;他写人物,字里行间流溢着温婉多情,读一读辑一中的诗名,便觉意趣无限,《初冬的青稞》《天凉好个秋》《清水湾的黄昏》《浪花》(组诗)《嗨!秋天》《溪流》《掌灯的人》……不一而足。海青目之所及,皆成诗意,点燃不同于平庸写作的火花。海青诗中蕴含的情志缘于一颗赤子之心,源于博大的深情,源自深邃的目光和多年来他的坚持。诗人应该具有一颗敏锐的诗心,体悟沉潜于万物中的意义,诗人应该具备一种随时抓住、穿越生命瞬间的能力,将诗歌的发生以闪电般的速度捕捉。一片花飞、一帧叶落、一声鸟鸣、一道曙光、一弯溪流、一道光亮、一阵风暴、一颗小星、一个瞬间、一点灯火、一弯月亮、一双足迹,甚至清晨的梦、远方的雪线、虚无的心绪、恍然的念头,等等,无不被海青敏锐捕捉,体察细微内里,表达幽微情思。
       这些关乎生活与生命的诗,情思涓涓细流,款款从诗人心底流出,细腻婉转的风格,掩不住仁厚与温情,显然与《四千年喇家》(组诗)中沉郁深厚、与辑二“人间正道”中英武豪迈风格划然有别,情志亦大不相同。前者浪漫含蓄,风流自赏中多了几分才子气。后者厚重深沉,慷慨悲壮中尽显丈夫气。同是抒情言志,或婉转多姿,或热烈奔放,字里行间交织着诗人博大、殷恳、多情。因此,海青在创作方面,有着更高的要求,力求丰富多彩、风格多样。一方面,他诗坛诸多流派的有点,一方面,创作独具风格的诗歌。
       宗白华说:“宇宙秩序严整、圆满和谐,孕育着无尽的生命、丰富的动力。人们生活在宁静和雅的天地中,心里却汹涌着情感的风浪、意欲的波涛。”诗是用空间中闲静的形式、文字的排列表现时间中变动的情思,诗人需要有对宇宙人生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把控力。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海青有一颗敏锐的诗心,摈弃世俗的眼光,故而可以做到“空”,那摇曳在云端的爱,夕阳下的静照,是诗意活力飞动的源泉。而警察生涯和行政工作的交替,以及在故乡与他乡的往来奔走中,他看到更真实的生活琐碎、人间烟火,故而能体察生活的艰难和生命的不易,能入乎其中。因此,海青诗大多充满奇特想象和趣味鲜活的特征,他细心体察万物,把握物我关系;用爱观察生活,理解生命意义;用情感受历史,洞察人性人情。无论是近看,还是远观,抑或遥想,海青的诗贴近生活、切合自身、融入深情远志,增加诗生命张力的同时,展示诗关照自我心灵、关照他人生活以及关照世界的温情。
       海青的诗富有鲜明的古典情韵与现代精神,在此双重作用下,使得其诗歌本体容量不断扩张,表现力持续增强。其诗在思想表达、情感抒发、精神指向,以及审美趋向皆流露出浓郁人文气息和古典格调。他追求语言的优美、音调的流利,在“真实”与“虚构”的建构中,探寻当代诗的“回归”之路,把新诗创作带入到一种自由的审美空间,在精神高度和审美维度上,抒情言志。从而形成他诗歌独特的镜像、饱满的情志和多样的风格,既有古典美的意蕴,又有现代美的气质:情境交融,构图轻灵,节奏跳跃,音韵流转,语言瑰奇。这就是海青在艺上的淬炼,也是一次尝试与飞跃。
 
 
 
癸卯腊月十一日   于西宁
 
纳秀艳,笔名素儒,青海湟中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博士,青海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诗经学会理事,中国语文报刊协会吟诵教学法高校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九三学社中央思想研究中心研究员,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成果评审专家。入选青海省“昆仑英才”领军人才。出版《王夫之诗经学研究》《素儒诗选》,主编《国文经典》。